回顾20世纪,世界上有自然的示威、有远方的战争、有倦怠的生活,在这些希望与恐惧、快乐与痛苦中,我们从未停止过的,大概就是对幸福的追寻吧。我们当下的这些困扰与执着都曾被罗素清晰有力的描述过。

哲学家格雷林曾评价“罗素的一生漫长而充实,他涉猎广泛,成就斐然”。本文呈现了罗素对幸福的阐释,其中,他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求索、对人类苦难的怜悯都在帮每一个困惑的人塑造一条寻找幸福的途径。

本文摘选自《我们还能获得幸福吗?》,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世界上有一种幸福

只有能读会写的人才能获得

从一些朋友间的交谈和书籍中,我差点得出结论:幸福在现代世界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发现,通过反省、到国外旅行或与我家的园丁交谈,我的这个观点往往就会烟消云散。

我想对我一生中遇到的幸福的人做一番考察。幸福大体可以分成两类,当然,也有的介于两者之间。这两类可以区分为:平凡的幸福与幻想的幸福、肉体的幸福和精神的幸福、心灵的幸福和头脑的幸福。当然,要确定某种幸福属于哪一类,取决于有待证明的论点。

我现在不想证明任何论点,只想对其加以描述。要描述这两种幸福之间的区别,或许最简单的方法是说,一种幸福人人都能获得,另一种只有能读会写的人才能获得。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认识一个以打井为生、幸福感满满的人。他身材挺拔,肌肉发达,但目不识丁。1885 年他拿到一张国会选票,才第一次知道有国会这么一个机构存在。

他的幸福不是依赖于他的智力,不是基于信仰自然法则、物种的完美性、公共事业的公有制或基督复临,也不是基于信仰知识分子眼中享受生活所必需的任何信条;他的幸福来自充沛的体力、充足的工作机会,以及克服凿石掘井中遇到的并非不可克服的困难。


电影 《一切善良的市民们》(1969)

我家园丁的幸福属于同一类。他发动了一场针对野兔的长年累月的战争,他提起野兔时的口气就像伦敦警察厅提到布尔什维克分子一样;他认为它们邪恶、阴险、凶猛,只能用同样狡猾的手段来对付。虽然他年逾七旬,整天忙碌,骑自行车往返 16 英里的山路,但他快乐的源泉取之不尽,那就是“它们这些兔崽子”。

但你会说,这些简单的快乐对我们上层人士来说是得不到的。向兔子这样弱小的生物发动战争有何快乐可言?在我看来,这个反驳难以成立。兔子体形可比黄热病杆菌大得多,但上层人士却能从与后者的战争中找到快乐。

从情感满足这个角度来看,类似我园丁的快乐,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可以享受到。教育程度的差异体现在带来快乐的事情不同。必须克服一定困难后取得的成功才能带来快乐;尽管最终还是成功了,但这些困难使人在动手之前对能否成功没有把握。这也许就是不过高估计自己的力量是幸福之源的主要原因。

低估自己的人总是对成功感到惊讶,而高估自己的人经常对失败感到惊讶。前一种意外令人愉悦,后一种令人不快。因此,明智的做法是不要过于自负,不过也不要因过于谦虚而失去进取心。

当今社会中受教育程度较高的那部分人中,最幸福的是科学工作者。他们中许多最杰出的人在情绪上很简单,从工作中获得的满足感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他们可以从吃饭甚至结婚这样的俗事中获得快乐。

艺术家和文学家认为他们的婚姻不幸福是理所当然的,科学界的人却往往仍然能够享受老式的家庭之乐。这是因为,后者把出色的智力完全用于工作中,不允许它闯入毫无用武之地的领域。他们在工作中感到快乐,因为在现代世界科学日益进步和强大,也因为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外行,所有人对科学的重要性都毫不怀疑。

因此,既然简单的情绪不会给他们带来障碍,他们就不需要复杂的情绪。复杂的情绪就像河里的泡沫,只有在平稳的水流遇到障碍时才会产生。但只要生命活力不受阻碍,它们就不会在表面上产生涟漪,它们的力量在不留心的人看来并不明显。

取得幸福的所有条件,在科学家的生活中都能得以满足。他从事的事业使他的才能得以充分发挥,他取得的成果不仅在他自己看来重要,在公众看来也很重要。

在这方面,他比艺术家更幸运。当公众无法理解一幅画或一首诗时,他们就会断定画或诗很糟糕;而当他们无法理解相对论,他们会断定是自己受教育程度不够。因此,爱因斯坦受到尊重,而最好的画家则在阁楼里挨饿;爱因斯坦感到快乐,而画家失意落魄。

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需要不断面对大众的怀疑,需要不断以对抗的姿态坚持己见,那么他将很少能真正感到快乐,除非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圈子里,忘记冷酷的外部世界。

从事科学的人不需要小圈子,因为除了他的同事之外,每个人都在说他的好。相反,艺术家处于痛苦的境地,必须选择是受人鄙视,还是成为可鄙之人。

不过并非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在有些时代,优秀的艺术家,哪怕年纪轻轻也会受到青睐。尽管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可能会折磨米开朗琪罗,但他从不认为他不会画画。

现代的百万富翁,虽然可能会在江郎才尽的年老艺术家身上一掷千金,但从来不会觉得他们的工作比他自己的重要。艺术家通常不如科学家快乐,或许与这样的情形有关。

我认为必须承认的是,西方国家最聪明的年轻人,往往因为自己的才华找不到用武之地而感到不快乐。而东方国家的情形并非如此。

如今,俄罗斯聪明的年轻人可能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聪明的年轻人都要快乐。一个新的世界等待他们去创造,而他们也满怀创造新世界的热忱信念。

在头脑精明的西方人看来,年轻俄罗斯人的信仰可能显得幼稚粗糙,但这有什么可指责的呢?他们正在创造一个新世界,而且是他们向往的新世界。

在印度、中国和日本,政治上的外部情形干扰了年轻知识分子的幸福,但他们不像西方国家那样面临内部障碍。他们可以找到在年轻人看来很重要的事业,这些事业的成功会给他们带来幸福感。

他们觉得自己在国家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们的行动有追求的目标,但并非不可实现。在西方,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年轻男女普遍愤世嫉俗,这是他们的舒适感与无力感结合的产物。无力感让人觉得什么都不值得做,而舒适感让这种痛苦的感觉可以被忍受。

改革者或革命者的幸福取决于他所从事的公共事业的进程,他也可能比生活舒适的愤世嫉俗者感受到更多真正的幸福。

我认识一个年轻时就双腿残废的人,他在漫长的一生中一直保持着平静的快乐。他撰写了五卷防治玫瑰枯萎病的著作,我一直认为他是这方面的权威;我无缘结识很多贝壳学家,但我从认识他们的人那里了解到,研究贝壳的人会乐在其中;我还认识一些排字师,他们擅长数学排版、景教文字和楔形文字排版,以及其他过时的和困难的版式。我不知道这些人 的私生活是否幸福,但在工作中,他们的建设性本能得到了充分满足。

02

许多杰出的人获取幸福的方式简单又深刻

人们习惯说,在我们这个机器时代,人们从工作中获得乐趣的空间,不如以前的工匠在熟练工作中获得乐趣的空间大。我丝毫不敢断定这是真的:的确,如今的熟练工人从事的工作与中世纪工匠从事的工作有很大不同,但他们在机器经济中仍然非常重要。

有人制造科学仪器和精密机器,有人做设计师,有人做飞机机师、汽车司机,还有其他很多人从事技能行业,几乎可以无限发展。

据我观察,在相对原始的社区劳作的农业劳工和农民,并没有汽车司机或机车司机那样快乐。耕种自己土地的农民的工作是多种多样的,他耕耘,播种,收获。但是他们受到自然条件的制约,并且非常清楚自己靠天吃饭。


电影 《隐入尘烟》(2022)

而使用现代机器的人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并获得一种感觉:人类是自然力量的主人,而不是奴隶。

的确,对于大量仅仅看护机器的人来说,工作是非常无趣的,他们一遍遍重复机械操作,鲜有变化;但工作变得越无趣,就越有可能由机器来完成。机器生产的最终目标是建立一个系统,将一切无趣的事情交由机器完成,而人类只从事需要变化和创意的工作。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工作中的无聊与压抑感将比农业问世以来的任何时候都少。在从事农业的过程中,人类决定忍受单调乏味的生活,以减少饥饿的风险。

当人们通过打猎获得食物时,工作是一种乐趣。人们可以从这个事实中看出这一点:今日的富人仍然将这种古老的职业视为娱乐。

但是自从农耕问世,人类就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鄙陋、悲惨和疯狂的时期,一直到现在机器经济兴起才得以解脱。多愁善感的人会谈起农业劳作时与大地接触的感觉,谈起哈代笔下具有哲学头脑的农民成熟的智慧,这当然无可指责。

但每个农村年轻人的唯一愿望是在城里找到工作,这样他可以摆脱风雨的奴役,摆脱暗长冬夜的孤独,到工厂或电影院里享受可靠的人间气息。

伙伴和合作是普通人幸福的基本要素,而这两者在工业中比在农业中丰富得多。

对某件事情的信念是许多人幸福的源泉。我想到的不仅仅是被压迫国家的革命者、社会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我还想到了许多更微小的信仰。

我不能敦促读者相信人类应该只靠理智生活,尽管就我的观察而言,这种信念总能确保获得完美的幸福。但是我们要找到一些感兴趣又毫不怪诞的事情并不难,那些对这类事情真正感兴趣的人会享受闲暇,并彻底消除生活空虚的感觉。

与致力于晦涩的事业相似的是沉迷于一种爱好。一位在世的最杰出的数学家将他的时间平均分配在数学和集邮上。我相信,当他的数学研究没有取得进展时,集邮会给他带来安慰。

的确,我们中许多人太“高级”,对这些简单的快乐不屑一顾。我们都在童年时经历过这些快乐,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认为它们不值得成年人去追求。这完全是一个错误,任何对他人无害的快乐都值得被珍视。

就我而言,我“收集”河流:我曾在伏尔加河顺流而下,在长江逆流而上,从中获得了快乐。非常遗憾,我从未见过南美的亚马孙河与奥里诺科河。虽然这些情绪很简单,但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

不过,在许多情况下,或许是大多数情况下,爱好不是基本幸福的来源,只是暂时逃避现实、忘记一些难以面对的痛苦的一种手段。根本的幸福有赖于对人和事物充满善意的兴趣。

对人的善意兴趣是爱的一种形式,但不是一味攫取、充满占有欲并总是强调回应的那种形式。后者导致的常常是不快乐。能带来幸福的那种兴趣,体现为喜欢观察别人并从他们的个人特质中找到快乐,希望为所接触的人提供获得兴趣和快乐的机会,而不奢求获得控制他们的权力或得到他们的强烈钦佩。

一个真心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人的人,将拥有幸福的源泉,也能得到对方友善的回应。他与他人的关系,无论是泛泛之交还是郑重其事的交情,都将满足他的兴趣和感情。

但所有这些都必须出于真心,绝不能源于责任感驱使下产生的自我牺牲的思想。责任感在工作中是有用的,但在人际关系中会令人反感。人们希望别人喜欢自己,而不希望别人只是出于耐心勉强应付。在个人幸福的所有来源中,自发而且不费吹灰之力喜欢上许多人也许是最大的一个。

人们可能说,对事物怀有善意的兴趣是不可能的。但是,地质学家对岩石或考古学家对废墟的兴趣里,都有类似的友善的成分,这种兴趣应该成为我们对个人或社会所持态度的因素之一。

世界辽阔,我们自己的力量有限,如果我们所有的幸福都与我们的个人环境息息相关,那么我们很难不对生活提出过分的要求。要求太多的结果必然是你的所得比本来可以得到的还少。

如果一个人能够借助对特利腾大公会议或恒星生命史的真正兴趣来忘记他的烦恼,那么他会发现,当他从无人格的世界漫游回来时,他已经获得了一种沉着和冷静,使自己能够以最佳方式对待烦恼,同时体验到一种真正的幸福,哪怕这种幸福只是暂时的。

幸福的秘诀是:让你的兴趣尽可能广泛,你对感兴趣的人和事物的反应尽可能友好而不是敌对。

03

幸福离不开东西,就是那些平常之物

很显然,一个人的幸福部分取决于外部环境,部分取决于自己。许多人认为,如果一个人不或多或少信仰些宗教性的信条,幸福对他而言是不可能的。许多实际不快乐的人认为,他们的悲伤有 着复杂且十分合情合理的根源。

我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这些是幸福或不幸福的真正原因,我认为它们只是外在表现。通常,不快乐的人会接受不快乐的信条,而快乐的人接受快乐的信条。

每个人都可能把自己的幸福或不幸福归因于自己的信仰,而真正的因果关系恰恰相反。大多数人的幸福离不开某些东西,但这些东西都是平常之物:食物和住所、健康、爱情、成功的工作和自己群体的尊重。

假若外在环境并非绝对不幸,一个人应该仍能获得幸福,只要他将激情和兴趣倾注于外部世界,而不是投向内在世界。

因此,无论是在教育方面,还是在努力适应环境方面,我们都 应该着力避免以自我为中心的激情,那让我们总是只关注自己 的那种情感和兴趣。在监狱里感到快乐不是大多数人的天性, 将我们禁锢于自身之内的激情正是最恶劣的监狱。

这些激情中最常见的是恐惧、嫉妒、罪恶感、自怜和自恋。如果怀有这些激情,我们会将欲望集中在自己身上:我们对外部世界没有真正的兴趣,只是担心它会以某种方式伤害我们或无法满足我们的自我。

人们之所以如此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急于把自己裹在荒诞神话的温暖外衣里,主要原因是恐惧。但是荆棘会撕裂温暖的外衣,寒风会穿透裂口;习惯了温暖的人,将比那些一开始就经受寒风磨炼的人更遭罪。

而且,那些自欺欺人的人通常从心底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生活在一种恐惧的状态中,唯恐不愉快的事件会迫使他们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自欺。

所有以自我为中心的激情的缺点之一是它们使生活严重缺乏变化。诚然,人们不能指责一个只爱自己的人滥情,但他最终必然会因他所爱的对象一成不变而感到无法忍受的厌倦。

幸福的人以客观的态度对待生活,拥有自由的情感和广泛的兴趣;他从这些情感和兴趣中获得幸福,并且他的情感和兴趣使他成为很多人喜爱和感兴趣的对象,更增添他的幸福。

那么,一个因为自我封闭而不快乐的人能做什么呢?只要他不停地琢磨自己不快乐的原因,他就会继续陷入自我中心;如果想摆脱恶性循环,就必须借助真正的兴趣,而不能只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假装感兴趣。

例如,如果他的不快乐是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罪恶感引起的,他可以首先说服自己的意识头脑,他没有任何理由感到有罪,然后通过一些技巧,将这种理性的信念植入无意识中,同时从事一些大体中性的活动。

如果他成功地消除了罪恶感,那么真正的客观兴趣可能会自发产生。如果他的不快乐是出于自怜,他可以首先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的处境并无特别不幸之处,然后用上述的相同方式加以处置。

如果他不快乐的根源是恐惧,就进行增强勇气的练习。战争中的勇气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一种重要的美德,男孩和年轻男性的大部分训练都旨在培养战斗中无所畏惧的性格。

相比之下,人们对道德勇气和智力勇气方面的研究少得多,但培养这些方面的勇气也有专门的技巧。每天至少接受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你会发现这和童子军日行一善一样有效。告诫自己,哪怕你在品德和智力方面不像实际情况那样远远优于所有朋友,生活仍然是值得的。

幸福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与高尚的生活是一致的。职业卫道士过分强调克己,这是将重心放错了地方。有意识的克己会让一个人耽于自我,并清楚地意识到他所做的牺牲;因此,这样做往往达不到克己的当前目标,而且几乎永远达不到其最终目标。

我们需要的不是克己,而是一种指向外在世界的兴趣。这种兴趣导向促使一个人自然而然地采取行动,而一个只专注于追求自己美德的人,必须通过有意识地克制自己才能采取同样的行动。但是,卫道士过分倾向于强调行为而不是产生行为时的心理状态。

我一直推荐的人生态度,与传统卫道士推荐的人生态度还有一个更微妙的区别。例如,传统卫道士会说,爱应该是无私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对的;也就是说,爱不应该过分自私。但爱无疑应该具有这样一种性质,即爱情圆满能给他自己带来幸福。

如果一个男人请求一位女士嫁给他,理由是他热切地想要她得到幸福,同时又认为她会给他提供一个理想的自我克制的机会,那么我很怀疑她会完全乐意。

毫无疑问,我们应该渴望所爱的人得到幸福,但不能用对方的幸福来代替自己的幸福。

克己主义的教条隐含了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对立。事实上,一旦我们对自己以外的人或事物产生真正的兴趣,全部的对立都会消失。

有了这种兴趣,一个人会开始感觉到自己是生命长河的一部分,而不是像台球那样坚硬而独立的个体,只有在相互撞击时才会与其他类似的个体发生关系。

所有的不快乐都源于某种分裂或缺乏融合。由于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缺乏协调,自我内部存在分裂;由于没有用客观兴趣和情感的力量将自我与社会联系在一起,后两者之间缺乏融合。

幸福的人不会在这两方面遭受分裂的痛苦,他的个性既不会自 我分裂,也不会与世界对立。这样的人将自己视为宇宙的公民, 自由地享受宇宙的奇观和欢乐;不会受到死亡的困扰,因为他 觉得自己并没有与后来的人真正分离。正是在本性与生命长河 如此密切的结合中,诞生出了最大的快乐。

两千多年来,虔诚的卫道士习以为常地将幸福抨击为堕落的表现,认为它不值得被拥有。斯多葛学派用了好几百年攻击宣扬幸福的伊壁鸠鲁,说他的教义是猪的哲学,并编造谎言诽谤他以显示他们自己的卓越美德。

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摒弃幸福以获得上帝的天恩。事实上,所谓“蔑视幸福”,通常只是蔑视他人的幸福,是为仇恨人类之心披上的优雅伪装。

即使一个人真的为了他认为更高贵的东西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他也容易对那些理想没有那么高贵的人心生嫉妒,这种嫉妒之情往往会使那些自诩的圣人变得残忍,充满破坏性。


电影 《黑水仙》(1947)

对于如何生活持有一大套理论的人,往往会忘记自然的限制。如果你的生活方式要求你为实现自己设定的崇高目标而不断克制冲动,那么这个目标很可能会让你越来越厌恶,因为实现它所需要付出的努力让你无法承受。

人的冲动如果被剥夺了正常的发泄出口,通常会寻找其他出口,有可能表现为怨恨。如果你允许自己有一点点快乐,那么这些快乐就会与你的主流生活脱节,变得轻浮放荡。这种快乐不会带来幸福,只会带来更深的绝望。

道德家们常说,刻意追求幸福就得不到幸福。只有追求幸福的手段不明智时,这句话才是对的。

蒙特卡洛的赌徒追逐金钱,结果大多数人反而输得精光,但还有其他追逐金钱的方式往往会取得成功。幸福也是如此。如果你从酒杯里寻找幸福,那你是忘记了宿醉的滋味。

伊壁鸠鲁生活在志趣相投的群体中,只吃干面包,偶尔大快朵颐时补充一点奶酪;他用这样的生活方式来追求幸福。对他来说,他的方法已被证明是成功的,但他体弱多病,大多数人肯定需要更多能量。

对大多数人来说,追求幸福这个说法过于抽象,过于理论化,不足以作为个人生活的准则,除非对追求幸福的各种手段与方法加以补充说明。

但我认为,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个人生活准则,都不应该与幸 福相悖,除非是在罕见的悲壮情形下。很多人拥有获得幸福的物质条件,即健康的身体和足够的收入,然而非常不幸福。

在美国尤其如此。这种情况似乎只能归咎于错误的生活理念。从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任何关于如何生活的理念都是错误的。

人们给自己提出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并抑制一切无助于实现目标的冲动。一个商人可能太急于致富,为此牺牲健康和私人感情。当他最终变得富有时,他已没有多少快乐可言,只能通过劝诫别人效仿他的高尚榜样来折磨他们。

许多富有的女性,虽然大自然没有赋予她们对文学或艺术的天然兴趣,但她们执意要显得有教养,不惜强忍枯燥,把大把光阴耗费在学习如何正确地谈论时尚新书上。她们从未想到,这些书写出来本是为了给人带来快乐,而不是给势利眼提供显摆的机会。

如果你身边有看起来过得幸福的男人和女人,你会发现他们有某些共同点。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都从事某项活动,这个活动本身在大多数时候令人愉快,并且它会慢慢酝酿出一些你很乐意见到的结果。

同样,如果艺术家、作家和科学家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他们也会获得幸福。但同样的快乐也有很多更普通的表现形式。许多在城里工作的男性愿意把周末时光都花在自家花园的修修剪剪上。春天来临时,他们就沉浸在亲手创造的美景的愉悦之中。

没有活动就不可能快乐,但如果从事的活动过于繁重或令人厌恶,也不可能快乐。某项活动如果非常明显地符合期望的目的,并且本身也与本能不相违背,它就会令人愉快。

狗追兔子的时候,会追到精疲力尽的地步,并且一直都很开心;但如果你把狗放在跑步机上,半小时后给它一顿丰盛的晚餐,那么它在吃到晚餐之前不会开心,因为它做的事不合它的天性。

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困难之一,是在这个复杂的现代社会里,人必须做的事情很少有几件像狩猎那样符合人的本性。其结果是,在技术先进的群体中,大多数人必须在谋生的工作之外去找乐。如果工作让他们精疲力尽,那他们的快乐往往是被动的。

希望受到邻居尊重、害怕被他们瞧不起,这种心理驱使人们不按自己的本能行事。永远“正确”的人永远无聊,或者说接近于永远无聊。

母亲教导孩子克制生活的乐趣,像泥塑木雕一样不苟言笑,以免别人觉得他们来自社会下层,低于父母所向往的社会阶层;这样的情形令人心碎。在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追求社会成功,也就是获得名望或权力,或者两者兼得,是幸福最主要的障碍。

我并不否认,对于一些人来说,成功是幸福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且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成功本身并不足以使大多数人满意。你可能很富有,很受人钦佩,但如果你没有朋友,没有兴趣,没有自发的非功利性的乐趣,你的生活会很悲惨。为社会成功而活,是按教条生活的表现,而所有的教条生活都是黯淡无光、枯燥乏味的。

一个身体健康、吃穿不愁的人要获得幸福,需要做两件事;首先,需要围绕中心目标建立一个稳定的原则框架;其次,需要有所谓的“游戏” 活动,即仅仅因为有趣而不是因为服务于某种严肃目的而去做的事情。

原则框架必须能体现自己内心相当恒定的动机,例如与家庭或工作有关的动机。如果家庭变得越来越可恨,或者工作变得越来越令人厌烦,它们就再也无法带来幸福;但是,只要这些感觉不是持续存在,还是值得偶尔忍受一下。如果好好利用“游戏”的机会去排遣这些情绪,它们就更不太可能持续存在。

在我看来,整个对幸福主题的讨论都过于严肃了。人们一直认为,缺乏生活的理论或宗教信仰,就不会感到幸福。那些因为遵循糟糕的理论而变得不快乐的人,也许需要找到更好的理论来帮助他们康复,就像生病要吃补药一样。

但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无需补药也能保持健康,无需理论也能获得快乐。真正重要的反而是简单的事情。如果一个人喜爱妻子和孩子,在工作中取得成功,在昼夜与春秋的更替中都能找到乐趣,那么无论他的哲学是什么,他都会快乐。

反过来,如果他觉得妻子讨厌,孩子的吵闹难以忍受,工作是一场噩梦,在白天他渴望夜晚的宁静,而在夜晚又渴望白昼的光芒,那么他需要的不是新的哲学。

人是一种动物,他的幸福对生理的依赖超出了他能想象的程度。这不是一个宏大的结论,但我无法让自己怀疑它。

本文摘编自


作者: 【英】伯特兰·罗素

出版社: 湖南教育出版社

出品方: 青豆书坊

副标题: 罗素精选文集

译者: 谭新木 / 谭小平

出版年: 2024-11


编辑 | 流浪学家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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