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末关于此小说的追记:
1993年我到北京参加中国古代小说国际研讨会,把我刚出的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带给到会的外国朋友,光明日报记者韩小蕙问,最近还写什么好玩的作品,我说,写篇魔幻小说“影射”现在文学评奖,把我的诗人师弟孙国章乐坏,发在他主编的《泉城》上,韩小蕙看后也大乐,在光明日报发短评:
《蓝眼睛·黑眼睛》
“小说写法类似于法国‘新传奇派’手法。自由地将不同时代的历史人物及其传记、轶事巧妙地混合在同一部作品中,对现时文坛(包括中国和外国)各种不良现象进行反思和揭露。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也都是真实的。是对文学虚构的新的探索。”(韩小蕙)
时隔三十年,授权苗大侠发在他的古代小说网上供大家一乐。
可惜当年乱忙,没送一直支持我业余创作的程千帆先生,逗他老人家一乐。
完全看懂这个短篇小说,达到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水平,一乐。
以下为小说正文:
蒿里谁家地,聚敛鬼魂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蒿里》唱了两千年,泰山伯辖治的鬼魂已为活人的成千上万倍,不知从何时起,鬼魂形成了一个新郡治,曰:望乡台。入望乡台必须具备两个条件:
其一,必须是作家。其二,必须是未曾被人忘记的作家。
未被忘记可以有种种原因,作品如珠似宝者有之;作品平平,却权势炙手可热者有之;作品差可而艳名名闻遐迩者亦有之。不被忘记又可以有种种形式:载入《中国文学史》者有之;列入名著选本者有之;被人当名句转引、改装、剽窃者有之;作为文坛丑类被街谈巷议者亦有之。凡未被忘记者,不拘因何理由,都可以进望乡台。
望乡台的好事者,做鬼不甘寂寞,或不甘做寂寞鬼,见尘寰各种文学奖如雨后春笋,赛林中毒蘑,决定也评一次文学大奖,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先将大奖规格宣布:
一等奖银河法郎一万元,可兑换美元五亿元,另奖重一千克纯金奖杯一只;
二等奖五千元,另奖景泰蓝奖杯一只;
三等奖三千元,另奖玻璃奖杯一只。
《天眼》
不乐意领取物质奖者可以有两种选择。其一,乘银河飞船遨游一圈,可携妇将雏,无妇雏可带,或有妇雏而不乐意带者,可携美妓或娈童共二人。其二,将所得奖金捐赠为以捐赠者名字命名的文学奖,以泽及后鬼。
毛遂自荐为筹委会主任的唐朝诗人宋之问和晋朝作家潘岳,请陶朱公(即范蠡)任董事长。范蠡在吴越之争结束后,深知“狡兔死,言走狗烹”,带着美丽的西施,飘然泛湖而去,成了大企业家。家中金山银山、酒池肉海,笙歌弦乐、灯火楼台。资助评文学奖,不过九牛拔一毛耳。
宋之问和潘岳很能干地组成了评委会。
主任由素以仁义著称的宋襄公挂衔。
《豆棚瓜架婆婆妈》
副主任有两位,皆春秋战国时人。一位是乐正师旷,其人双目全瞎,有大智若愚的优势,有跟着感觉走、摸着石头过河的特异功能。一位是司库和峤,其人见钱眼开,有先富起来的经验,有将文学和经济联姻的便利条件。
宋之问和潘岳谦虚地自任顾问,又外请几位大名鼎鼎的世界文豪出任评委,他们是:马克思、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海明威。又特请本望乡台两位声望很高的作家出山。他们是毛润芝和周树人。
请帖发出后三十宇宙秒,回音来了:
巴尔扎克说:他很想来,可惜不能脱身,因为欠了债,被债权人羁押在监狱,万分遗憾,遥祝评奖成功!
莎士比亚说:极乐意畅游东方,无奈近日有人妖言惑众,说什么莎士比亚就是伊丽莎白女皇一世,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在起诉,倘若英国王室同意让位于莎翁后代,他就承认那个电脑绘画的对比结论。
海明威说:正在乞力马扎罗山登山,无暇他顾。
毛润芝说:因为思乡情浓,兼以被乡人响彻云霄的红太阳颂感动,正神游宝塔山、芙蓉国、长江三峡。
周树人说:忽然悟到,文学到底也还是不如治病救人的医药,已拜华佗为师,正在研制麻沸汤的改进型……
只有两位德国人同意来。歌德对中国小说赞不绝口,尤其欣赏《好逑传》。马克思说,伦敦图书馆中文图书不全,他来,是为了补充阅读汉语书,非为评奖。文章如精金美玉,自有定价,何用评奖 ?黑格尔、费尔巴哈、巴尔扎克,何曾得过什么奖 ?
《狐鬼与人间》
看完马克思用龙飞凤舞的汉字写的回信,宋之问对潘岳说:“现在参加投票的,除了我俩外,还有宋襄公、和峤、师旷、歌德,再补充几位有影响的文学人物吧!”
二人反复遴选,挑出了登徒子、猪八戒、唐老鸭。登徒子对女性美有丰富经验,猪八戒对筵席文化是行家里手,唐老鸭妇孺皆知、老幼咸宜。为了便于评委和作家联系,潘岳又推荐了两位花容月貌的唐朝女作家为评委会秘书,一位是花魁诗人薛涛,一位是道姑诗人鱼玄机。
薛涛香消玉殒时已然七十有二,因驻颜有术,貌如四十许,薄施脂粉,风韵犹存。鱼玄机年近而立,秀色可餐,身穿一袭道袍,手执一柄麈尾,柄与手似连为一体,脖颈上不伦不类地围了一条织女云锦剪成的白纱巾。两位女秘书往接风席上一站,顿令评委心猿意马:
宋襄公想:这位老的给寡人的后宫佳丽当侍女还差不多,小的嘛,倒颇有几分姿色,只是不知歌舞技艺如何 ?
司库见二人两手空空,大觉失望。
师旷嗅到扑鼻的香水味,就以为是晋王的后妃来了,忙伏在地上磕头。惹得众人笑个不停。
《感受四季》
登徒子忙用严格的审美眼光细瞧两位女士,真真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施粉则太白,涂朱则太红。虽然一个老了点儿,一个瘦了点儿,不妨事,各有旨趣嘛!
猪八戒正风卷残云般地对付满桌佳肴:海参、鱼翅、熊掌、燕窝、驼峰、黑木耳、黄花菜、糯米糕、白米饭、锅贴、油饼、涮羊肉,忽见两位佳人来了,顿时三魂走了两魄,心痒难挠,心想,这一老一瘦,比咱老猪高老庄的浑家还标致,该勾搭哪一个?最好都对老猪有情,哪怕再多几个,老猪也笑纳了!
唐老鸭对二位女性毫无兴趣,他正生猪八戒的气呢,好家伙,甭管什么好菜一端上来,咱老唐还没吃几口呢,猪八戒先抢光了,那中式筷子咱美国鸭子又不会用,这个大耳朵的家伙简直比我那鹅表哥都能吃!
潘岳殷勤地请两位女作家入座,敬了一圈酒后,说:“我们决定评四项奖,韵文、散文、小说、戏剧。马克思和歌德先生去黄帝图书馆看书去了。我们不要等他们,边吃边拟一个初选名单吧。”
宋之问说:“名单先不要拟,先务务虚吧。”
潘岳当即会意,飞快命重金聘请的名厨易牙上菜,众人吃得唇膏欲滴,喝得醉眼迷离,边吃边喝边务虚。最后决定:潘岳、宋之问、和峤、师旷、薛涛、鱼玄机为初选组,拟出名单后,由评委无计名投票定案。
易牙端上最后一道菜,异香扑鼻。宋襄公说:“蒸鹿胎!”唐老鸭说:“蒸乳猪!”八戒说:“管他娘的蒸什么劳什子,先吃了再说!”动手就抢。众人各抢得一片大嚼,一个个吃得汤汁满怀,噎得双眼钭瞪。片刻功夫,连汤都喝净了,犹意有未尽,问道:“这么好吃,什么肉?”
《女人和嫉妒》
易牙苦丧着脸说:“我蒸了我的儿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猪八戒和唐老鸭急奔出门,吐得满地狼藉,八戒说:“猪苦胆都吐了!”唐老鸭说:“鸭肠子翻个了。”
初选组鸦鸣蝉噪,吵了个人仰马翻。薛涛和鱼玄机都自荐得韵文一等奖。薛涛拿出《春望词》娇声长吟: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槛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月将老,佳期犹眇眇。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做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薛涛诗笺》
鱼玄机则手弹琵琶,吟唱她的《卖残牡丹》: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露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薛涛说:“评家把《春望词》誉为:‘质朴如白衣处女,婷婷独立,荡荡然如一池清水!’”
鱼玄机冷笑道:“荡妇称处女,实令人齿冷也,谁不知道作者功夫全在诗外 ?什么评家 ?还不是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牛僧孺那些上过床的,给胡吹海耪 ?”
薛涛给羞得满脸通红,反唇相讥:“我凭诗才名世,跟他们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我身隶乐籍,职任校书,文人以得薛涛笺为荣。我可不曾先当下堂妾,后做暗门子。”
打人不打脸,骂人莫揭短。薛涛挖苦鱼玄机先给李亿当妾,后被逐出,籍隶女道士,实为娼门。鱼玄机大怒,两人相争对骂。薛涛索性连鱼玄机因为妒忌,杀了女僮绿翘,埋在后花园。东窗事发后,被斩首示众的事也揭了出来。说鱼玄机应当下阿鼻地狱,因为以色相勾引了望乡台的当路者,才混进了文人圈。
宋之问劝道:“算啦,这有什么了不起?托名女作家,却随时准备和有发稿权、入会权、评奖权的人上床,历来有之。可以理解。不要求全责备嘛 !”
潘岳也劝道:“说鱼玄机杀人,查无实据嘛!是《三水小牍》造谣嘛!”
《三水小牍》
宋之问说:“是别有用心的栽赃。”
“鱼玄机敢扯下脖子上的纱巾,叫大家瞧瞧砍头时留下的疤痕吗?” 薛涛盛气凌人地说。
一听此话,鱼玄机下意识地捂住了脖子上的纱巾。薛涛越发冷笑不止说:“别跟我装神弄鬼!干脆我给戳穿了这层窗户纸吧! 鱼玄机跟李员外幽会,心里不就惦着几百年前的潘岳嘛 ?写什么‘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这会儿,天作之合啦,一进这个五星级宾馆,姓鱼的就和姓潘的弄假成真,姓宋的也跟上讨些残汤冷饭。鱼玄机半夜进你宋之问的屋,侵晨出你潘岳的门,打量我不知道吗? 你二位是什么玩意儿?路人皆知。你宋之问不就是武则天的叭儿狗吗? 不就是因为谄附张易之,给罢了官吗 ?这是《新唐书》说的吧,不是别有用心地栽赃? 你潘岳每天早上巴巴儿候在权贵门口,贾谧一露面,你望尘就拜。这是《晋书》记的吧? 不是小说家造谣? 我是什么人? 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想跟我玩儿猫腻? 小心我把你们的牛黄狗宝掏出来!”
《神鬼狐妖的世界》
宋之问、潘岳、鱼玄机见薛涛话不留情,又拿住了他们的把柄,只好同她调和。宋之问说:“二位女士都才华出众,可是,一等奖只有一个,给谁也摆不平。何况,一等奖不弄一位真正压得住阵的也不行,干脆,二位都屈居二等吧。”
正说着,机要通讯员送进在黄帝图书馆看书的两位德国客人提的一等奖侯选作品建议来。韵文:屈原赋、李白诗、东坡词;散文:《庄子》、《论语》、《史记》:戏剧:《窦娥冤》、《牡丹亭》;小说:《红楼梦》、《聊斋志异》。
一直一言不发的司库和峤开口说:“无规矩不能成方圆。凡申报评奖的,交评审费一千元,评委劳务费一千元。候选的书,官刻的官交钱,坊刻的商交费,手抄的自己拿。都可以请人赞助,如果署赞助者名字的,加收百分之三十的广告费。”
“这----合适吗?”
“天经地义!尔等乳臭未干,书生气十足,抓了芝麻,丢了西瓜。岂不知,凡有评奖,都是白刺猬(银子)来拱评委的大门!”
几个作家全楞了。和峤一边叮叮当当地敲着口袋里的钱,一边振振有词地说:“申报费等于一个三等奖的金额,不错,可是真正得了奖,所得决不止区区奖金。是做了一次卫星广告,可以名声大振,名声本来就能换钱呢!”
潘岳向宋之问和鱼玄机使了个眼色,说:“司库大人所言极是,请薛涛女士上作家那儿巡视一番,发动他们申报。薛女士德高望重,口吐莲花,必能胜任!”
薛涛没发现那三个人递眼色,当真动身去游说。先找到孔丘门上,孔子正跟七十二贤人讲学呢,一听说评奖,掩耳不迭,说:“君子怀德,君子固穷,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夫子的评审费自会有人赞助。”薛涛好心好意地说,“劳夫子的驾,先去向歌德先生汇报一下,说明《论语》给《好逑传》很大的影响……”
《十里荷香柳丝青》
孔子连连摇手,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薛涛火了,说:“那你怎么还去拜见南子呢?”
夫子也火了:“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况娼女乎?”
薛涛反唇相讥:“我是娼女? 你就光彩啦? 你不是个私生子吗? 你娘和人野合生了你,红了一片坡呢。要不你叫什么孔丘? 少跟我玩儿猫腻!”
“道不同不相为谋。”孔子怒道,“子路,送客!”
在一片茫茫秋水边,薛涛寻见了正悠闲地观鱼的庄子。一听说评奖,庄子扭头就走,说:“腐鼠也,重利盗跖也,焉能如观鱼之乐?”
薛涛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庄子说:“子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
《野狐禅》
薛涛怏怏而去,心想,这种结发妻子死了,都鼓盆而歌的人,怎么可能参加什么评奖? 德国佬提的,还有司马迁。他那儿我干脆不要去了,弄不好,给写进史书,多不好看? 还是另外找几位作家吧。
东找西问,南寻北探,竟无人肯去评奖:
屈原正眼都不瞧薛涛一眼。只顾愁眉苦脸地继续在泽畔行吟,念念有词:“将随驽马之迹乎? 将与鸡鹜争食乎? ”
李太白和苏东坡正结伴上广寒宫玩呢,一听说要评奖,两人掀髯大笑,不肯置一词。
曹雪芹说,半部《石头记》,已经叫下界的人把他的耳朵快吵聋了,聒噪得他头痛欲裂。他早就改行当了画家了。
蒲松龄说,蒲家庄大兴土木,盖聊斋园,他得瞧瞧去。
汤显祖说,堂前的白玉兰花需一日两浇水,须臾不能离人。文学大奖,比得上一辫茶花的香味嘛?
关汉卿说,正跟朱帘秀排戏哩,评奖? 不怕我这铜豌豆给咯了牙?
薛涛想,终不成我一个象模象样的也请不了去? 那就非让鱼玄机把一等奖给夺了不可。还是上本朝的作家那儿去看看,动员一位吧。正想着,恰见风采秀异的青年诗人王勃走来。忙迎上去寒暄一番。然后转入正题,说:“子安,你的诗令积年绮碎,一朝廓清,有口皆碑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实千古绝唱也。何不申请评奖?最好先请评委们撮一顿,联络一下感情。”
王勃淡然一笑,说,“君子之含道,处蓬蒿而不怍。不才连滕王阁诗都是在别人的宴席上一挥而就,岂能为蜗角微利请他人的客! 评委诸公,两位德国客人和那只美国鸭子不算,余者懂几多诗文? 识几箩筐汉字? 还不都是在那里拉大旗,做虎皮,瞎子摸象,指鹿为马,乱点鸳鸯谱? 薛校书还是另请高明吧!那不,白太傅来了。”说完,一道烟走了。
《故乡的柳丝》
“叩见白太傅。”薛涛连忙恭恭敬敬地拜见白居易。白居易比薛涛年长三十四岁。二人为忘年交。常有唱和往来。白居易很赞赏薛涛的诗。平素很肯给她面子。薛涛自忖,凭她和白乐天的交情和她的辩才,一定能说服官居太子太傅的新乐府主帅白居易去帮她。有这么一位头面人物去,她也不虚此行了。孰料,白居易断然拒绝,说:“居易正色摧强御,刚肠嫉喔咿。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早已换尽旧心肠,视富贵如浮云。更愿同道中人,皆如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皆如元微之所言,莲池旧是无波水,莫逐狂风起浪心。望尔好自为之!”
话说得极委婉,却把薛涛闹了个大红脸。只好灰溜溜地溜走。来至一棵大树下,遥见嵇康和阮籍赤膊跣足,满头大汗地在打铁。
《学海见闻录》
旁边站着几位,一律魏晋人打扮,峨冠博带,木屐赤足,仔细一看,竟是陆机、陶渊明、杜甫、柳宗元、陆游! 薛涛忙敛衽一一问安,然后委婉地把评奖之事说出。还特地把得一等奖之后,作家的状况可以彻底改变形容了一番:出有车,食有鱼,不必愁大风刮走屋上茅,不心忧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不用指雁做羹,过屠门而大嚼……她巧舌如簧地说着,嵇康在那儿一停不停地拉着风箱,似充耳不闻。余者亦如老僧入定,毫无反响。
阮籍向薛涛翻翻白眼,说:“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评奖何益?”
陆机正色说:“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荫。”
陶渊明淡然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岂为评奖微名低眉? 野谷桃红,东篱黄花。啸傲南窗下,聊复得此生。”
杜甫板着脸说:“焉能做堂上燕,衔泥附炎热?”
柳宗元皱着眉头说:“君子谋道不谋富!”
“醉折残梅一两枝,不妨桃李自逢时。”写过万首诗的陆游拈须沉吟,“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薛涛见话不投机,讪讪告辞。阮籍在她身后问道:“何所闻而来? 何所见而去? ”
薛涛赌气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等她返回宾馆时,见宾馆门前停满了八人大桥、双轮马车、水陆两用汽车,还有两架形如鹞鹰的喷气式飞机。人来熙往,热闹得像个集市。她不禁大为奇怪,刚要进门,把门的拦住了,要开门费。
薛涛说:“什么开门费? 连我都不认识了? ”
《煎饼花儿》
守门人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本来只认得钱!”
说罢,仔细一瞧,认出是薛涛,便啧啧有声地说:“这么要紧的关口,夫人上哪儿去了? 他们几位大人先富起来了,每位的进账不下六位数,实物还不算。您瞧,那架蓝色超光速飞机,是乾隆爷送给宋襄公的,说是坐了那飞机,决误不了战机。那架红色超音速飞机,是大型运输机,是永乐爷送给司库大人的,说是有了那玩意儿,金银入库方便。两辆水陆两用汽车,是书商送给潘岳大人和宋之问大人的,都装了防弹玻璃。您问防什么弹? 无非是:三八式手榴弹、诺贝尔炸弹、飞毛腿导弹,还有叶利钦臭鸡蛋呗。师旷大人眼神不好,送给他的是八抬大桥。那马车是送给登徒子的,慢是慢了点,说是为了看路边的闲花野草方便嘛。”
“嗬,比我们平康巷的姐妹还会赚! 评委全这德性? ”薛涛哂笑道。
“哪有的事! 俩位德国客人,从早到晚蹲在黄帝图书馆,概不见客。一顿饭有一根生芹菜、一瓶牛奶、一块三明治,就全对付了。那大胡子正在写什么封建论,那个老诗人在翻译楚辞。二位声明不参加投票。评委又增补了一位,是秦国宰相赵高大人。另几位嘛,猪八戒傻吃闷喝,唐老鸭到处闲逛,登徒子忙着选美……”
《幽冥人生:蒲松龄和聊斋志异》
“姓鱼的怎么样了? ”薛涛不耐烦地说。
“姓鱼的? 哦,你说是鱼美人? 东方第二大美人? ”
薛涛一楞,说:“谁给她封的东方第二大美人? ”
"夫人真是闭目塞听啊。这鱼美人当然是要求评奖的作家们给公推的啦.那位大胡子阮大铖还给写了部《鱼美人传奇》呢。她当然只能算第二,因为这次掏腰包评奖的范蠡大人的夫人西施当然得算是第一美人哪。”
薛涛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四大美女约定俗成:西施、貂婵、王昭君、杨玉环。我等再有艳名,顶多算二流角色。鱼玄机那个痨病鬼算个什么玩意儿? 居然当起第二美人来? 真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好啊,看来是宋之问、潘岳、鱼玄机三人设好了圈套,支我出去费心劳力地下基层。他们好在这儿走上层、站高岸、捞油水!
薛涛正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却见鱼玄机娉娉婷婷地从大厅走来。
鱼玄机原来那身道袍,现在换成了全套巴黎时装。里边是一件缀满金片的黑丝绒长裙,处边是紫貂皮披风,脚蹬一双嵌着蚕豆大祖母绿的银色高跟鞋,后跟像筷子一样粗细,有半截筷子高。鼻梁上架一副宽边黑眼镜。玉颈裸露,砍脑袋时留下的疤,被一串宽约二寸的珍珠脖饰严严密密地遮住,那珍珠银光晶亮,少说也有二百颗,价值连城。披肩发卷曲得像杨贵妃手中那只外国进贡的卷毛狮子狗。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耳朵上的水晶坠叮当作响。
“哟,这不是薛阿姨吗? 您老辛苦啦。才下飞船? 吃了吗? ”鱼玄机发现了薛涛,连忙满面春风地问好,左手提了裙摆做一溜小跑状,右手远远地就向薛涛伸了过来。
光棍不打迎脸笑。薛涛一肚子不高兴,无奈鱼玄机笑脸相迎,只好伸手去握,一握手,才发现,鱼玄机手上戴了个滴血红宝石戒指。她蓦然记起,这是望乡台珠宝店的镇店之宝。她和上官婉儿、花蕊夫人、管仲姬,还有许穆公夫人,都看上了这个戒指,又都嫌太贵,一时不曾买下。怎么戴到她手上啦? 忍不住明知故问:“咦,这戒指归你啦? 多少钱? ”
《马瑞芳趣话王熙凤》
鱼玄机笑着说:“便宜着哩,才五万,薛阿姨也喜欢? ”
薛涛是何等聪明的人? 马上回过味来,想,她口称阿姨,貌似尊敬,实际分明是嘲笑我人老珠黄! 便悻悻然说:“我怎么会喜欢这玩意儿? 冰丝鲛绮,青灯黄卷足矣。你这脖饰也不坏啊,把该遮的遮了个天衣无缝。这是谁掏干了东海给你装配的? ”
听话听音,鱼玄机知道薛涛讽刺她,便故意嫣然一笑说:“用这么几个小珠子,还用得着上东海? 薛阿姨眼孔也忒浅点了吧。哦,您老人家偌大把年纪,还下基层选贤举能,所到之处,有口皆碑,说,天高三尺呢。”
天高三尺? 哦,是说我刮地皮三尺! 薛涛想,天理良心,我转这一圈儿,找的那帮人,一个个穷得风扫地月点灯,衣衫褴缕,面有菜色。我说得口干舌燥,连口热茶都没混上! 你们倒好,稳坐钓鱼台。正想发作,大厅中突然人声鼎沸。宋之问在礼仪厅向鱼玄机招手,喊:“鱼美人,授奖马上开始,请过来司仪!”
《假如我很有钱》
薛涛迷迷糊糊地被人群卷进了大厅。厅内金碧辉煌,水银灯闪光灯照得主持人鱼玄机越发粉白如玉。她手握话筒,莺声燕语道:
“龙飞九天,祥开万年。金榜题名,普天同赞。现在先宣布三等奖得主,韵文三名,都是咏西施。作者分别是:李白、王安石、黄庭坚。散文三名,一篇是《 庄子·天运·东施效颦》 ,作者庄周;一篇是《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货殖列传 》,作者司马迁;一篇是《 通俗编·妇女·情人眼里出西施》, 作者翟灏。小说是……戏剧是……”
大厅中嗡嗡营营,议论纷纷,薛涛听清了几句:
“凡是得奖,都得歌颂西施? 写杨贵妃不行吗? ”
“当然不行。又不是唐明皇出钱! 谁拿钱给谁涂脂抹粉,作家天职嘛。”
“有奶便是娘,这不是李太白他们的初衷吧?”
“这你可又老外了。不是借李太白他们的名气吗?其实刚念的几位,连面都没露。”
“嘁,听听二等奖给谁了。"
大厅中静了下来,鱼玄机笑容满面地说:“二等奖得主,韵文两名:鱼玄机《卖残牡丹》,宋之问应制诗。散文两名,潘岳《望尘而拜有用赋》,赵高《指鹿为马有理论》。小说两部:《肉蒲团》,《玉娇丽》。戏剧两部:阮大铖《燕子笺》,梁辰鱼《浣纱记》。”
薛涛一听二等奖中没了她,立时脑中“轰”地一声,接着心存侥幸地想,“准是念我下基层有功,给定成一等了。”正想入非非,又听几句议论入耳:
“薛涛女士怎么没戏了? 不是内定有她吗?”
“这玩意儿你还不知道? 不日日夜夜地盯上,一个评委一个评委地落实,一票一票地定死。哪会天上掉馒头? 稍不留神,三不知就给人换了。不是有人撒泡尿的功夫,就丢了一项大奖吗? ”
《跨世纪的美丽》
“请大家静一静,现在请评委会主任宋襄公宣布一等奖得主。”鱼玄机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
宋襄公慢吞吞地走到台前,拿出老花镜戴上,念写好的讲稿:“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请充许我代表评委会宣布望乡台文学大奖一等奖得主。括号,此处稍做停顿,可能会有热烈掌声,此时向台下做点头状,括号。这些一等奖得主是我们的骄傲,我们的榜样,我们的最高水平。括号,此处可带头鼓几下掌,括号。
“小说一等奖,《吴越春秋》,作者,东汉赵晔。评语是:内容翔实,视角新颖,以文为史,影响深远。其中,对范蠡先生的功绩记载稍嫌不足,作者已经同意改写,并增加西施女士在吴宫中守身如玉,以处子之身归越的情节。
“戏剧一等奖《五伦全备记》,作者,明代文渊阁大学士邱浚,评语是:颂扬忠孝节义、义夫节妇,内容醇正,结构严整。曾改编为拉丁扭摆舞,在银河巡回演出。引起轰动。
《吴越春秋校证注疏》
“韵文一等奖,乾隆皇帝御制诗一万首。评语是:雍容典雅,气势非凡,音韵铿锵,雅俗共赏。现举其中一首《圆明园四十景·碧桐书院》为例:‘月转风回翠影翻,雨窗尤不耐清喧,即声即色无声色,莫问倪家狮子园。’
“散文一等奖,永乐皇帝御制大诰、圣旨----”台下一听此语,活像一下子飞起了十亿只马蜂,有人尖叫一声:“天哪,杀人命令也成了一等奖,我等的脑袋还要吗? ”
台下人吵成一团,吵得宋襄公念不下去。直到赵高带了一帮御林军来弹压,宋襄公才得以继续念:
“评语是:简捷明快,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以一当万。现举一则《圣旨》为例:‘凡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义卖者,一律拿送法司究治。限演词曲出榜公布,出榜后限五日内赴官销毁,敢有匿而不交者,全家杀了。凡私下哼唱禁演词曲,不拘男女,无论老少,将其上唇及鼻尖割了。钦此!’”
听罢此番话,大厅中的人已经吓跑了一半,待获奖代表上台领奖时,皇帝不来,忙煞太监,明清两代各有一位太监代表获奖作家的代表两位皇帝老儿上台领了奖。
鱼玄机又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以出场费五千银河法郎的代价,行报幕之责。
只见她换了身薄如蝉翼的云锦裙,披肩发挽成一个螺髻,神态更加妩媚,语调越发莺莺燕燕,说道:“追功名走遍天涯路,求利禄变尽阴阳脸。尔今文坛谁露脸? 是咱,是咱! 选俊才,遂人愿,明星交辉齐称赞。请看:公孙大娘舞剑器,嫦娥起舞飞天,杨贵妃霓裳羽衣舞,江采苹把惊鸿舞奉献!”
鱼玄机退场,幕布又拉开,哪有什么公孙大娘? 却是猪八戒腆了肚儿,扛了钉钯,大大咧咧地说:“公孙大娘因为听说米面涨价,油盐翻番。合家抢购去也。现有老猪客串,免费演一场钉钯舞。”说罢,手舞钉耙,左挥右劈,上飞下旋,倒也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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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刚要叫好,忽见一个身背弓箭的古装武士,从台侧冲上舞台,一把揪住猪八戒的鬃毛,拖进后台去了。
台上冷场良久,鱼玄机才一步三指地从台后蹭了出来。无精打采地说:“抱歉得很,节目有所变动,杨玉环和江采苹都不能演了,两位舞蹈家不肯同台。杨玉环说:‘要我出演,必须不让梅精上台’。江采苹说:‘请我跳,就得把肥婢除名’。嫦娥飞天舞也不能上了。她的夫君怀疑她和天蓬元帅有婚外恋,已向天庭法院起诉,刚刚不是后羿把天蓬元帅请去对质了? 众目睽睽,毋庸多言。本来林彪先生自告奋勇,要来指挥大家齐唱,不料刚要上场,就又有人起诉,说他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是剽窃民谚,只好也打官司去了。现在评委决定,全体起立,由西施夫人指挥唱银河五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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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鼓噪起来,说:“这算干什么? 这帮走穴的家伙,收了那么多出场费,倒一个也不露面了。退票! ”
有人打圆场说:“算了算了,能瞧瞧西施,三生有幸。”
全场肃静,翘盼西施出场。约有一顿饭功夫,从后台走出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士,高如方弼方相,肩似捉鬼钟馗,尺二长的大脚跺得舞台打鼓似地响。
众人正在诧异,这是那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弱不禁风、莲步蹇蹇的西子? 此时,来人揭开了面纱,只见她凹脸深目、肤如烤漆,好一副类人古猿模样! 却又两手捧心,那张钟楼怪人似的脸上,做林肯式愁眉蹙额状,启血盆大口,以破锣般嗓门说:
“无音就是天籁之音,无才就是盖世奇才,奇丑就是美丽绝伦,漆黑就是白如云絮。故而奴家东施,理当替西施行指挥之职,领唱一支银河无音歌。预备,唱!”
面似探海夜叉的东施一露面,台下的女士先有一半儿吓昏了过去。余者一律噤若寒蝉。全场寂然,连针尖儿掉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此处无声胜有声,感动得好多人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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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第一排的唐老鸭大觉奇怪,大张鸭嘴来了一句:
“哦——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