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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见:《刘禹锡传》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刘禹锡传任见著

内容简介

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等名句,早已为后世所传扬,但刘禹锡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哲学家,政治家。

刘禹锡的《天论》是关于“天人之辩”的伟大著作。刘禹锡是中唐时期著名的“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与中坚力量,刀口起舞,出生入死。刘禹锡的人生由于参与革新和朝局变幻,充满了英雄气概和传奇色彩。

研究刘禹锡的文字历代不绝,然而真正从生活经历的角度为他立传的,迄今没有。任见先生的《刘禹锡传》是以唐代历史为背景,以刘禹锡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为重点,以他的人生际遇、情感历程为主线,以大气魄、大制作为标的要求,创作出来的重量级作品。

任见《刘禹锡传》文笔洗练,辞藻华贵,构思布局艺技独运,故事情节磅礴跌宕,文言与白话结合无隙,简约与饱满至于极致,既与刘禹锡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与中唐丰富多彩的诗文艺术气象相和谐,又将中国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新颖动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读,不忍释手。

此书为1997年版本,2007年修订和精编本。

刘禹锡传目录

第一章 诗童灵悟名不虚传

第二章 如此意境岂是淫调野曲?

第三章 赤心官吏与社稷大业

第四章 死对头请客是不是鸿门宴?

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第七章 玄都观桃花招祸殃

第八章 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

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第十章 邂逅苏州乙姝儿二世

第十一章 受绁雄鹰仍欲展翅高飞

第十二章 经邦之志济世之道

第十三章 “诗豪”梦得

第十四章 超尘拔俗刘禹锡

第十五章 传主年谱-纪念联语-对应年表

本书章节索引

著者任见简介


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乙姝儿轻轻牵住刘禹锡的衣袖,柔声道:“天黑路暗不好走,还是在此安歇吧。”

刘禹锡看到乙姝儿柔媚的笑容,不由心旌卷动,想到眼下身处险境,不如将顾虑远远抛开,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挽住佳人一同上楼而去。

睡到日上三竿,刘禹锡才起身离去。

傍晚时分,有一名青衣仆人来到桃红馆,点名送给乙姝儿两枚各重五两的银锭。

乙姝儿手抚银锭,思绪万千,昔日对刘禹锡的感恩之情忽然化作离情别绪。果然从此再也见不着禹锡了?

13

刘禹锡和其他同道一起陷入深深的忧虑恐惧之中。

上班时,公务常常推却不理,在家中则杯不离手,酒醉之余便倚门呆立,时而吟出悲凄的诗句——

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歘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鸢鸟飞藏在杳杳的青云间,鸢鸣杂揉萧萧四起的风声里。尾巴分叉,若似旗尖,叫鸣像箭头刺破空气。

长空悠悠霁日悬,六翮不动凝飞烟。游鹍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

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鸳雏。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

青鸟自爱玉山上的木禾,仙鹤看重华亭谷的露水。朴木敕危巢向暮时,毰毸饱腹蹲枯枝。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

众多的禽鸟,天生分成各类各样,凤凰的美丽,在于它的羽纹都象征仁义。鸢鸟有鹰隼的仪形,却怀藏蝼蚁之心,虽能飞在高天戾叫,其实何足畏哉!

薛女士见刘禹锡痛苦情状,心中也觉凄楚,便规劝道:“夫君,酒入愁肠愁更愁,何苦自伤其身呢?”

刘禹锡苦笑道:“我早通医理,岂有不知?只是如今朝中一日比一日凶险,性命也不知将在何处,调养此身又有何益?”

“天无绝人之路,难道王侍郎、柳员外也无对策吗?”

刘禹锡又是一声苦笑,“他们也怕是自身难保啊!”

刘禹锡回想起与柳宗元、韩泰上门拜会王叔文的情景。

穿着孝服的王叔文出来相会时几乎把他们吓了一跳:面孔瘦得像骷髅一样,颧骨高突,眼窝深陷,目光也由威严逼人变为凶恶瘆人。

待坐下相谈,刘禹锡才知道,王叔文回府之后,曾屡次致信韦执谊,请他设法将度支巡官李谅擢拔为郎官,并擢拔京西行营推官李位为支度副使,以便在同辈遭到排斥之后,这两个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还能与将来回朝的吕温、李景俭一同继续同辈大业。

另外,王叔文还托韦执谊说情杜佑,希望临危能说上几句话。

韦执谊起初还回信诉说“事体难办”,后来便片纸不来了。

“当政之时,未杀一人,连李实那等恶贯满盈之辈也逃却一死!”王叔文满面愤怒地道,“一定要设法起复!一旦回朝,第一个便要究办韦执谊!”

刘禹锡等都吃了一惊,但听王叔文自顾说下去:“然后诛杀刘贞亮、薛盈珍、杨志廉、孙荣义那帮阉宦,接下来是郑文明、卫次公……”

众人端茶的手颤抖起来。

刘禹锡慌忙劝阻道:“王公!当下不是武后、李林甫之时,切切三思!”

“韦执谊和阉宦绝不能饶。其他人至少要贬官,杜佑若是效法韦执谊,也不能放过!”

王叔文说得太累,口气才缓和下来。

但是,谈到如何起复,众人计议了一日一夜,次日出得官署又去王府熬了半夜,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能试着去杜佑和曾经赏识、拔擢柳宗元的东都留守韦夏卿那里求助。

连杜佑都指望不上,韦夏卿更不用说了,现在朝中人人对“王党”避之惟恐不及,哪里来的希望?

刘禹锡心中一片茫然,抓起酒壶灌了一大口。

夫人小薛忙上前夺下酒壶,苦劝道:“纵有再大的灾祸,妾身和夫君一同担着便是!天无绝人之路……”

“好,好,不喝,不喝……”刘禹锡苦笑着放下酒壶,向门外呆呆地望着。

薛女士看看丈夫,犹豫一下,问道:“还有一条救急之路,不过只能保得夫君自身,不知夫君可愿一试?”

刘禹锡回过神来:“夫人请讲。”

“家父近日闻得要出任殿中侍御史,入朝谢恩。夫君若肯,可恳请家父走宫中门路,留朝任事,颇有希望……”

原来如此!刘禹锡早闻岳父薛謇是宫中大宦官薛盈珍的族人,有所迎合薛盈珍,自己心有嫌恶,只是身居晚辈不好说什么,好在自与小薛成婚以来未与岳父怎么会面,少了些尴尬。

妻子平素称赞父亲的为事有方,从刘禹锡神态中看出不然之意,深知他一向厌恶宦官乱政,因此这时连“宦官”二字也不敢说。

刘禹锡垂下眼睑:“岳父大人那种处世之术,我不愿学!”

薛女士神情黯然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保住官职,万事都可有为。夫君应当细加思量。”

“折腰摧眉,壮士不为。”刘禹锡态度坚决地道,“此事休要再提。”

夜色深沉,虫鸣吵人。小薛暗自叹息一声后,翻身进入了梦乡。

刘禹锡心躁不安,睁眼望着黑魆魆的房梁。

妻子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也许求助岳父,留在朝中,日后升迁,可以解脱同辈诸君之难?那么,忍一时之辱,未必不是良策?

不!他又把这个念头压下去。

谋划失算,同道蒙难,本已被人视为奸党。何况平心而论,昔日私下所想,不是没有名利之心。再去摇尾乞怜阉党,不仅遭世人唾骂,还让“奸恶”的猜测得到证实,纵然厚颜苟活于一时,又如何评说于千秋万世?

那么,就坐等贬诸荒野,甚至更悲惨的命运吗?

想到这样的命运,房顶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直压下来。

不,太子也非平庸之辈,铲除藩镇、振兴朝纲的事定会谋划,谋划,就需要人才辅弼。

太子所恨,不过二王、韦相,不至于赶尽杀绝,凭自己与子厚的政务历练,凌准的超群史才,韩泰的通晓兵机,陈谏的理财能力,不至于……埋没一世吧?

次日公务,心不在焉,早早回到家中,才吃了几口饭,刘禹锡想到命运久日不定,加上作息失度,觉得无精打采,又搬出酒壶,一杯连一杯地喝将起来。

薛女士看在眼中,痛在心里,忍不住过来劝阻:“夫君,贪杯伤身……”

刘禹锡无名火腾起,把酒壶朝桌上一敦:“闷人!”

拂袖出门,喝退家仆,刘禹锡跨马上街,跑了一里多地才停下来。

茫然四顾,无所凭依,心中想起“乙姝儿”三字,便纵马向平康坊驰去。

夜幕渐渐降落,平康坊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此时酒力上来,刘禹锡竟然忘了桃红馆之所在,模模糊糊找了半晌,才见三只奇大的红灯笼,“桃红馆”三字被映得分外清晰,便打马上前。

刘禹锡一进桃红馆就要乙姝儿。

随后拣了一处僻静处坐下,又要了一壶酒,一盘豆腐干和一盘炒肉花,先自斟了一满杯。

乙姝儿翩然而来,身着刘禹锡喜欢的轻薄蓝纱,抿嘴儿给刘禹锡笑。然后问要听点什么,刘禹锡随口答道:“《绿腰》吧!”

乙姝儿调整丝弦,弹奏起来,到得下半阙时,急切迅疾的乐声令刘禹锡更加焦躁不安,他不禁嚷道:“烦人!换一首。”

乙姝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换奏较为舒缓的《杨柳枝》,刘禹锡这才安静下来。

饮了两杯后,刘禹锡觉察到方才的失态,便示意乙姝儿停奏。

他语调沉重地说:“乙姝儿,某在朝中的日子不会久了,这恐怕是最后一次相见。”

随后,刘禹锡在怀中掏了半天,摸出几十文钱,一齐放在案上,“今日带钱不多,来日托人再送些,权作留念吧。”

乙姝儿惊道:“大人是扶危济困的好官,怎么会突然离朝呢?”

刘禹锡叹口气,“官场险恶,一言难尽。”

“街巷传说,韦大人做宰相,尽心扶助百姓,惩治贪官和那些作恶的公公,虽说朝中又出了个姓王的奸臣,与他为难,听闻近日也被赶出朝廷了。大人在韦相手下,怎么会没有容身之地呢?”

刘禹锡听得乙姝儿之言,不禁一怔,心中像倒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什么滋味:王公筹划多年,辛苦数月,却不过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刘禹锡心中一阵空虚,转头望望窗外,说:“我要走了。”

乙姝儿轻轻牵住刘禹锡的衣袖,柔声道:“天黑路暗不好走,还是在此安歇吧。”

刘禹锡看到乙姝儿柔媚的笑容,不由心旌卷动,想到眼下身处险境,不如将顾虑远远抛开,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挽住佳人一同上楼而去。

睡到日上三竿,刘禹锡才起身离去。

傍晚时分,有一名青衣仆人来到桃红馆,点名送给乙姝儿两枚各重五两的银锭。

乙姝儿手抚银锭,思绪万千,昔日对刘禹锡的感恩之情忽然化作离情别绪。果然从此再也见不着禹锡了?

不知不觉,珠泪从乙姝儿的脸蛋儿上滚落下来……

贞元二十一年,七月,在刘贞亮等人及郑文明、卫次公一再地趁热打铁,甚至太常卿杜黄裳、太子右庶子武元衡也上书劝谏之下,唐顺宗终于无奈地发布诏书,同意由皇太子李纯监国主政。

唐顺宗身边的宦官李忠言忽然消失了,整日随侍,已晋升为“修媛”的牛氏也消失了。

环顾空荡荡的内殿,顺宗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这个李纯,牛修媛还是他的庶母呢,怎么敢这样对待她!

既然可以任意处置庶母,岂不也可以任意处置父皇吗?顺宗心中不禁战栗起来。

算了,他不就急着要那个名分吗?若是到手了,他该不会自毁名声,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吧?

八月初,当刘贞亮、薛盈珍等人联名呈上密奏后,唐顺宗允准了“内禅”。

于是,太子李纯在监国五日后,依照顺宗的制书即位,是为唐宪宗。

第三日,变成“太上皇”的李诵迁居兴庆宫,颁布诰令将“贞元二十一年”年号改为“永贞元年”。

尚未举行登极大典的唐宪宗,急不可待地颁布制书,声称奉“上皇之旨”,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参军,贬王伾为开州司马,即刻派遣宦官押送,兼程出发,不得延误。

刘禹锡和柳宗元不畏祸难,为王叔文和王伾送行,请他们各自保重——

天涯升起了浮云,先要遮蔽日月的光辉。长巷卷起了秋风,先要摧残兰蕙的芬芳。万货列旗亭,恣心注明珰。名高毁所集,言巧智难防。勿谓行大道,斯须成太行。莫吟萋兮什,徒使君子伤。

“二王刘柳”的政治革新霍然落幕,严酷的朝局,令刘禹锡忧悸难抑。但他毕竟是一位胸襟不凡的人,仍然坚持认为,黑云压城,掩不住哪怕微弱的正义之光——

汉陵秦苑遥苍苍,陈根腐叶秋萤光。夜空寥寂金气净,千门九陌飞悠扬。纷纶晖映互明灭,金炉星喷镫花发。

露华洗濯清风吹,低昂不定招摇垂。高丽罘罳照珠网,斜历璇题舞罗幌。曝衣楼上拂香裙,承露台前转仙掌。

槐市诸生夜读书,北窗分明辨鲁鱼。行子东山起征思,中郎骑省悲秋气。铜雀人归自入帘,长门帐开来照泪。

谁言向晦常自明,儿童走步娇女争。天生有光非自衒,远近低昂暗中见。撮蚊妖鸟亦夜起,翅如车轮而已矣。

历寒涉炎,志节不屈,才是丈夫本色,刘禹锡迎着危难,与柳宗元相互勉励——

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14

仅仅过了一个月,秋风甫起,制书又下——

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

以刘禹锡的分量,本来先是贬为连州刺史的,后来唐宪宗李纯改变主意,贬他为郎州司马。

柳宗元也是先贬为邵州刺史,再降改为永州司马的。

暑气略退,凉意渐生,然而,贬谪罪臣丝毫不觉得舒适,反却好似身受严冬寒风,几乎要打战。

满腔的凌云壮志、雄伟抱负,九个月位列朝班、发号施令的风光生涯,随着一纸诏书化为乌有,他们此时才感到皇权意志的变化莫测。

可由同辈随意支配时,简直有叱咤风云的效果,但当操于他人之手时,又如泰山压顶般可怖。

贬书只要下达,贬官必须当即启程,赶赴贬所,不得迟误,家眷从人稍可延后,因为他们需要整理和交代家事。

“此去各人迢迢阻隔,不知何时能相见,诸兄一路保重!”刘禹锡与众友道别。

程异说:“刘兄请勿过忧,若有回朝之日,定当竭诚相助诸兄早离荒野,天地为证,决不相背!”

王叔文在政时,程异曾经对天发誓,永不纳贿。

程异跟江西观察使李巽相识,李巽精于财政事务,又得到杜佑的赏识,自信必有掌天下财权之日。李巽许诺如若入朝,定向皇上举荐程异。此次程异的贬所又与李巽任所较近,他自是满怀希望。

柳宗元说:“梦得勿须过忧,当今皇上刚一即位,便差要员监视骄横藩臣,显然是位有道之君,想必也不会无容人之量。”

刘禹锡听说,上月韦皋在成都暴病亡故,刘辟自封留后,并向朝廷请求节度使名号,却被断然拒绝。

新皇上又命宰相袁滋为剑南东西川等处安抚大使,赶往川中,显然是想相机夺取川中军政大权,看来确非平庸之君。

也许忽有大赦,同辈诸人又有出头之日?

于是,刘禹锡向柳宗元说声“子厚保重!”便欲打马而去。

柳宗元忙道:“梦得且慢!待愚弟与兄同行。愚弟跟中官说了,你我可以同行,到了湘水,再分赴贬所。”

柳宗元的深情厚谊,令刘禹锡心酸肠热!

刘禹锡、柳宗元并马而行,马蹄迅速加快,消失在南天相接处。

宦官们催促仍在话别的凌准、韩泰等人:“行了行了,没那么多废话,快上路吧!”

他们只得各自散开,互相望了一眼背影,打马望不同方向而去……

在坎坷不平的贬谪道路上艰难跋涉,刘禹锡一路上眉头紧锁,忍受和消化着深重的精神痛苦。

柳宗元见状,便总想来一些文坛趣事,市井笑话解闷,并提起白居易已入朝为官,牛僧孺也已中了进士,两人都是一时俊才,不愁无人继承宏愿。

刘禹锡是明白政事之人,心知白居易、牛僧孺荣升要职希望渺茫,子厚不过是权且安慰他罢了,当世“管周伊葛”尚且不能成事,何况他人?

唉,还说什么“管周伊葛”?

一帮书生,缺谋少略,又没有真正雄才大略的带头人,一心只想掌重权做大事,把官场风浪看得太轻了,能不一败涂地,为天下耻笑吗?

王叔文力求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可以怪罪的呢?

刘禹锡想到远贬辟地的王叔文、王伾,忧从中起,他们能侥幸保住头颅吗?

而此时,在大内之中,退朝后,内常侍吐突承璀正小心翼翼地的低语于宪宗李纯。

“刘贞亮、薛盈珍等几位公公托小的代奏皇上:二王虽然打掉了,韦执谊还在朝中,保不准就会成为第二个祸患,而今日的锄奸忠烈,到时难免就会落得悲惨结局。”

几个阉宦扳倒了几个文人,自称忠烈,李纯觉得有点恶心。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依靠宫奴逼父退位方才登基的,韦执谊确实也是人所共知的王叔文同党,留在朝中毕竟是个隐患。

次日上朝,突然有贬诏宣示——

正议大夫、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崇文馆大学士、修国史、赐紫金鱼袋韦执谊——直谅无闻,奸回有素,负恩弃德,毁信废忠,言必矫诬,动皆蒙蔽。官由党进,政以贿成。朕初临万邦,务于宏大。每存容恕,冀有悛心。而乃不顾宪章,敢行欺罔。宜投荒服,以儆无良……贬为崖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

惊恐的韦执谊慌忙拖着发软的双腿,出列跪下受诏,重重叩头:“臣谢主隆恩。”

李纯冷冷地扫了一眼丹墀下的韦执谊,一字一顿对群臣道:“韦执谊之惩,不仅为申明律法,也为今后徘徊观望、反复无常者鉴。”

散朝后,韦执谊心乱如麻。

早料到,与王叔文亲近也好,疏远也罢,同样会招来怨恨,那又何苦蒙受两重羞辱?倒不如当初患难与共,同生共死,开创新局面的好……

杜黄裳下朝后也赶来,拍拍韦执谊的肩头,和颜悦色地道:“贤婿不必过忧,只是皇上怒气太盛,能免死流放已属万幸,老夫实在无力回天。今后圣意稍有回转,老夫定当尽力相助,使你重返京师。”

位于岭南道的崖州,天涯海角,至为荒蛮。

百年前,拥戴中宗复位重建大唐的“五王”,被诬陷贬官后,其中之一的敬晖就是贬往崖州,在路上被奸人剐死的。

宰相杨炎,二十多年前遭奸臣卢杞诬陷,德宗“义切始终,顾全大体”的处置他,也是贬往崖州,可杨炎刚刚登上荒岛,便遭赐死厄运。

不过,韦执谊到达崖州后,幸运地碰上了一位并不势利、“谪官犹作贵人看”的地方官李甲。

李甲支持“州事衙推”,以刺史职权委派韦执谊协助管理政务。

分遭远贬的“永贞志士”们并不知道,冷酷的宪宗李纯已在酝酿“赐死之诏”了,被赐死者将是他们的政治首领王叔文。

路过敷水驿,刘禹锡和柳宗元得以歇息。

敷水驿是东出长安后的第一个大驿站,来往官贵和客商络绎不绝。

贞元十年春上,刘禹锡以新科进士身份到京师就官,经过这里,特意看望时任华州刺史的表舅舅卢徵,还做了一阕《华山歌》寄托情怀呢。

天下岭峦太多太多,无可尽数,然而惟此方可称为山岳。

其如男子丈夫,若无高尚的品德和出众的才干,纵然做上了高官显贵,也仍然属于碌碌之辈,无可圈点。

洪炉作高山,元气鼓其橐。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

灵异飘渺的形影和骨气凛然的棱角隐隐约约,这样的高峰,庸常的树木不敢生长,惟有神仙方可以前来依托。

华山雄伟非凡,当时的刘禹锡期冀自己的品格与抱负跟华山一样,洁美不群,高入云天,希望自己的未来不是一般人眼中的荣华富贵,而是为朝廷、为社稷、为天下百姓,干一番事业,谋一份平安和福祉。

当时好友张贾也对他表示了崇高的希望。

时过境迁,形势遽变,不能说没有执掌权柄,只是正待大展宏图,却遭到严霜酷寒,以至于惶惶兮今日矣。

伏下身子,细细查看舅舅大人昔日的题诗处,禁不住潸然落泪——

昔日股肱守,朱轮兹地游。繁华日已谢,章句此空留。蔓草佳城闭,故林棠树秋。今来重垂泪,不忍过西州。

繁华随流水般的日月远去了,空留章句在供后人凭吊。今天我重临此地,再非志得意盛的岁月了,惟有心间悸痛,垂泪不止……

次日,离开敷水驿。

按照律例,左降官量情状稍重者,日驰十驿以上赴任。小驿站就不能怎么停留了。晚间到湖城驿,于池上亭短坐解乏——

秋次池上馆,林塘照南荣。尘衣纷未解,幽思浩已盈。风莲坠故萼,露菊含晚英。恨为一夕客,愁听晨鸡鸣。

独上陕州百尺北楼,抬眼西望乡国杳渺,目力穷尽,思绪难收。

初日遍地露草,野田之上荒草悠悠。尘息长道白,林清宿烟收。回首云深处,永怀乡旧游……

到得东都洛阳,不同于途中驿站了,刘禹锡和柳宗元才可以歇息一日。

洛阳的朋友们,在职的和在野的,置酒为他们接风、话旧、饯行,使刘禹锡万端感慨——

谪在三湘最远州,边鸿不到水南流。如今暂寄樽前笑,明日辞君步步愁。

左降官是不能多停留的,在洛阳和朋友、邻居们小会之后重赴艰难的谪迁之路,夜宿晓行,半月后行至河南湖北交界之处。

早时辞别了官军驿,午间走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向远方瞭望,应该是顺阳了。

横流的秋水冲刷着荒野的无主孤坟,肆虐的害虫啮噬着早已空洞的枯树。

刘禹锡叹道:“百姓的生活,到处一样,不忍相看。听说天宝末年,胡马自西南方掠地而至,此地的城守鲁将军夹着尾巴逃跑,直至今日百姓犹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接着痛惜革新的失败,“不能思,不能想。思前想后,愧悔难已。惜王公迟疑,怪我等软弱,何以未能抓住时机,大刀阔斧,一鼓作气,将革新进行到底呢?”

“王公迟疑,我等软弱,固然可怪,关键还在于顺宗摇摆不定,致我等被动失利。”柳宗元说,“事至今日,愧悔无益,且将乱愁付与流水,多想一想未来吧。”

“是也是也,贤弟所言极是。”

行至宜城,越见荒凉。已然毁弃的城池,早没有百姓居住生活了,荒凉的流水绕着破败的城墙流过,只有孤独的驿站旁边,偶过马蹄,飘起一些尘烟。

楼台之侧,常年没人清扫,灌木已经长得人高,可以看见的,只有石碑上的额题,其他内容都漫漶了。

偶尔有个行人,步履迟缓,萎靡无神。惟野黍在风中摇动修长的叶条,似在款款挽留南下的迁客……

又半个月后,刘禹锡与柳宗元行至湖南地界,湘水已经在望。

进入三湘之地,首停站为岳州,刘禹锡、柳宗元二人临风洞庭,怀古君山——

属车八十一,此地阻长风。千载威灵尽,赭山寒水中。

贬官易地升职,谓之量移。是年,韩愈由阳山县令量移为江陵府掾史。韩愈的朋友窦庠是武昌韩皋幕府中的司直,权领岳州。韩愈过岳州时,与窦庠酬唱,留有《岳阳楼别窦司直》长诗。

作为岳州的长官,窦司直知道刘禹锡、柳宗元的学问水平,对他们优礼有加。

窦庠和韩愈交往,还知道韩愈和刘柳之间似乎有些不然,于是他把自己与韩愈的岳阳楼唱和诗歌请刘禹锡、柳宗元欣赏,并郑重地邀刘禹锡屈尊参与唱和。

刘禹锡表示对韩愈的敬意,说:“我与韩御史,彼此之间,磊落相与,无论何时何地,决不会出现些微妨碍之举。子厚贤弟,尤为直诚、良善,顾念友朋,我等不及。韩御史不该多心。韩兄此诗凡四十六韵,梦得不惟愿意追和,而且还愿多出一十六韵,以表诚心善意。”

在九州之间,至大的水泽属于谁呢?便是“南汇群崖水,北注何奔放”的洞庭湖。

韩愈的诗,描写湖水“潴为七百里,吞纳各殊状。自古澄不清,环混无归向”的浩瀚情状之后,以境入史,叹喟出官缘由,谓此祸最为无妄。

韩愈原有的猜疑和怨恨,似乎并无稍减:“奸猜畏弹射,斥逐恣欺诳。”追思南渡时,鱼腹甘所葬。严程迫风帆,劈箭入高浪。颠沈在须臾,忠鲠谁复谅。

生还真可喜,克己自惩创。庶从今日后,粗识得与丧。事多改前好,趣有获新尚。誓耕十亩田,不取万乘相。

细君知蚕织,稚子已能饷。行当挂其冠,生死君一访。

刘禹锡追和韩退之,足成六十二韵,恢宏大气,并不怪罪友人的误解,而慷慨地敞开胸怀,端出真诚——

观津戚里族,按道侯家子。联袂登高楼,临轩笑相视。

假守亦高卧,墨曹正垂耳。契阔话凉温,壶觞慰迁徙。地偏山水秀,客重杯盘侈。红袖花欲然,银灯昼相似。兴酣更抵掌,乐极同启齿。笔锋不能休,藻思一何绮。

伊余负微尚,夙昔惭知己。出入金马门,交结青云士。袭芳践兰室,学古游槐市。策慕宋前军,文师汉中垒。陋容昧俯仰,孤志无依倚。卫足不如葵,漏川空叹蚁。

幸逢万物泰,独处穷途否。锻翮重叠伤,兢魂再三褫。蘧瑗亦屡化,左丘犹有耻。桃源访仙宫,薜服祠山鬼。

南台旧交故友,京师一别,流光如弦矢飞逝。今朝相会于荆峦之间,斗酒相宴喜。为余出新什,笑抃随伸纸。晔若观五色,欢然臻四美。委曲风涛事,分明穷达旨。

洪韵发华钟,凄音激清徵。羊濬要共和,江淹多杂拟。徒欲仰高山,焉能追逸轨。湘洲路四达,巴陵城百雉。何必颜光禄,留诗张内史。

刘禹锡期待与韩愈相见,譬喻之为“仰高山”,诚谓虚怀如谷,能容诟病者矣。

15奈何

秋风萧萧,湘水汤汤。刘禹锡与柳宗元到了分别的地方。

在所有的“永贞故友”中,刘禹锡和柳宗元是名副其实的铁杆交情。他们一起进京应试,同榜登进士第,两人诗文同样出众,趣味相投,不分伯仲。

在文学理解和政治观念上,两人尤有太多相似之处。

他们以诗歌相互唱和,相互勉励,还以时论相互策应,相互声援。

永贞革新,两人在“树德风”与“建功业”的大志引领下,共同将生死置之度外,并肩战斗,协助王叔文除旧鼎新。

遭到贬黜也是一样,刘禹锡先贬为连州刺史,柳宗元先贬为邵州刺史,旋即均再贬司马,梦得朗州,子厚永州。

共同的志向,共同的趣味,共同的遭遇,使他们结下了非比寻常的深厚友谊。

“在京师多年忙碌,回想起来,只觉你我兄弟谈论甚少。”刘禹锡说。

“出长安,过洛阳,历经湖北,到达湖南,这一路上,虽说贬途压抑,把多年欠下的谈论补出来了,也是不幸中之快事。”柳宗元道。

“顺境时相互支持,相互砥砺,易于做到,如今,你我二人天涯沦落,系于生死未卜的逆境之中,惟真挚友谊不因事业遭挫、空间远隔而有丝毫消减。如今作别,愿子厚贤弟善自为之,以期后会。”

“在以往的岁月,共同志趣、纯真友谊给我们以鼓励,给我们以支撑,给我们以勇气。到得贬所,勤谨所任政事,更不荒废诗文。相信患难岁月,必将激发文思。勿忘互寄,湘水为证。从兹别了,梦得我兄!”

刘禹锡和柳宗元揖别湘江畔,各自奔赴行程。

朗州绝非什么富庶之地,甚至因为南接夜郎诸夷荒蛮之所,其声怆仟碍耳,其风俗陋尤甚。

正值人生壮年的刘禹锡,虽心情郁闷,但毕竟不同于其他一般贬官,在别人望秋而生悲凉的时候,他却能苦中作乐,笑释贬怨——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桃花源是朗州西去不远一处胜境,位于武陵山脉纵深处,四季山环水抱,幽深宁静。

晋人陶渊明曾记载,太元年间,武陵郡有个打渔为生的人沿着溪水划船,忘记了路的远近,恍惚进入其间。

数百步宽的桃花林,夹在溪流的两岸。

没有其他杂树,花朵、青草鲜艳、美丽,坠落的花瓣繁乱交驳。渔人感到很惊奇。继续往前走,往前走,想走到林子的尽头。

尽头是溪流的源头,出现了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小洞,隐隐约约好像有些光亮。

渔人于是离开船,从洞口进去。

刚开始很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走了几十步,突然变得开阔明亮,原来别有天地。

土地平坦宽阔,房屋整齐有序,还有肥沃的田地、幽美的池塘、桑竹。

田间小路交错相通,村落间可以互相听到鸡鸣狗叫之声。人们往来耕作,无事的老人和小孩,也都逍遥快乐。

桃花源里的人见到渔人,都非常吃惊,问渔人从哪里来。

渔人详细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有人便邀请渔人到自己家里去,杀鸡摆酒来款待。

村中的人听说有这样一个人,都来打听消息。

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带领自己的妻子儿女及乡邻们来到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不再出去了,于是就与外面的人断绝了来往。

桃花源里的人问现在是什么朝代,他们竟然不知道汉朝已成过往了,更不必说魏朝和晋朝了。

渔人把自己所知道的外面的事详细地告诉了村中的人,他们都很惊叹惋惜。

桃花源中人又各自把渔人请到自己的家中,都拿出酒食来款待他。

渔人逗留了几天以后,告辞离开。

村里的人对渔人说:“这里的情况不值得对外边的人说啊!”

渔人离开桃花源以后,找到了他的船,顺着从前的路回去,处处都做了标记。

渔人到了郡城,拜见了太守,说了自己的这番经历。太守立即派人跟随渔人前往。

他们寻找以前做的标记,竟然找不到,再也找不到通往桃花源的路了……

朗州司马新到,刘禹锡接受刺史建议,休息几日之后,在小吏陪同下,前往桃花源,以观州境民事,以娱长路疲惫——

渔舟何招招,浮在武陵水。拖纶掷饵信流去,误入桃源行数里。清源寻尽花绵绵,踏花觅径至洞前。

洞门苍黑烟雾生,暗行数步逢虚明。俗人毛骨惊仙子,争来致词何至此。

须臾皆破冰雪颜,笑言委曲问人间。因嗟隐身来种玉,不知人世如风烛。筵羞石髓劝客餐,灯爇松脂留客宿。

鸡鸣狗叫,都听得真切,在晨光熹微中,抖抖衣襟,走出门扉,满庭无路,惟见落花纷纷。翻然恐失乡县处,一息不肯桃源住。

桃花满溪,水清似镜,单尘心如垢,洗不清净啊。

在内如神仙,一朝出去,再回首,仙境就寻无踪影了,止余流水悠悠,山峦重重……

桃花源,实际上是梦中的一处胜境。

人在梦中,尽可畅情娱游,不醒犹然,一旦醒觉,平坦宽阔的土地,整齐有序的房屋,肥沃的田地、幽美的池塘、桑竹,交错相通的田间小路,村落间的鸡鸣狗叫之声,以及往来耕作的农人,逍遥快乐的老人和小孩……一概都无可寻觅了。

梦境有尽,现实无情,历朝历代,莫不如是,陶渊明能不知道吗?

陶渊明更清楚,更明白。

陶渊明是无人能比的清楚人,明白人,他若非清楚明白,不会只作了两个多月的彭泽令便不远为五斗米折腰,挂印离去,醉心田园,寄兴诗酒。

唉!刘禹锡喟叹一声,谁人不知道官场险恶,仕途无常,只是我辈寒窗苦读,求取功名,原本就是为了实现清明吏治、平安社稷啊!

要不,我刘子怎么到得今天这步境地,犹是放不下这颗虽受创却不死的心呢?

陶令,陶令,恕我直言,你是不好追随的啊!

清悠悠的沅江,回流处皎然如镜,映照着岑寂寂的连绵群山。

昏旦递明媚,烟岚分委积。香蔓垂绿潭,暴龙照孤碛。渊明著前志,子骥思远跖。默默然,无可寻找,叠峦如壁,隔开了俗人的天地。

金行太元岁,渔者偶探赜。寻花得幽踪,窥洞穿暗隙。

依微闻鸡犬,豁达值阡陌。居人互将迎,笑语如平昔。广乐虽交奏,海禽心不怿。挥手一来归,故溪无处觅。

五百年时光,眨眼间就过去了,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代早已经过多次变换了。尽管有路在传说之中,也无人知晓地理和脉络了。

皇家感至道,圣祚自天锡。金阙传本枝,玉函留宝历。禁山开秘宇,复户洁灵宅。蕊检香氛氲,醮坛烟幂幂。

我来尘外躅,莹若朝星析。崖转对翠屏,水穷留画鹢。三休俯乔木,千级扳峭壁。旭日闻撞钟,彩云迎蹑屐。遂登最高顶,纵目还楚泽。

巉岩过多,也偶有宽敞之地。白璧湾,水面平平如湖,青草绿绿如茵,江岸难得宽阔一下,景色变幻,连接到遥远的晚霞……

幽寻如梦想,绵思属空阒。夤缘且忘疲,耽玩近成癖。清猿伺晓发,瑶草凌寒坼。祥禽舞葱茏,珠树摇玓瓅。

仿佛有仙人下凡,童颜白皙,霓裳飘飖,望着我微微发笑,劝我解开马车的横轭……

重岩是藩屏,驯鹿受羁靮。楼居弥清霄,萝茑成翠帟。

仙翁遗竹杖,王母留桃核。姹女飞丹砂,青童护金液。宝气浮鼎耳,神光生剑脊。虚无天乐来,僁窣鬼兵役。

丹丘肃朝礼,玉札工紬绎。枕中淮南方,床下阜乡舄。明灯坐遥夜,幽籁听淅沥。因话近世仙,耸然心神惕……

我出身孤寒微贱,好在世世代代重视学问,纷纷九流终有一归,嚷嚷百家也终有合并。权德舆先生偶然举荐,乡里荒谬地推送为贡试。

功名,期望靠自己的实力取得,仕途,也得由自己亲历,探知其中秘笈。

不负父母教诲,不负多年苦读,带着笔砚进入考场,居然一发中的,一举拿下进士名分。

杜佑府,御史台,乃至萧韶宫廷,庙堂掌祭,尝闻履忠信,可以行蛮貊。自述希古心,忘恃干时画。巧言忽成锦,苦志徒食蘖。

平地也能生起峰峦,人心深处藏有矛戟。朝局忽然发生震荡,皇上软弱,大事竟然成了扶不起来的弱小藤条……

北渚吊灵均,长岑思亭伯。祸来昧几兆,事去空叹息。

尘累与时深,流年随漏滴。才能疑木雁,报施迷夷跖。楚奏絷钟仪,商歌劳甯戚。禀生非悬解,对镜方感激。

自从遭遇网罗,贬黜路上也偶尔求问龟卜。

既然不能建功立业,书于竹帛,若不得宽赦,做个平民百姓,买片地方,开间馆舍,讲学课徒,也算有所作为。要不,跋山采药,悬壶济民,也不枉了当年志向……

朗州属于一个下等小州,只有武陵、龙阳两县,辖区甚为狭窄,民户甚为稀少。

州司马这个官职,就是用来安置被贬逐官员的,没有什么实际执掌,也没有什么牵绊公务,事体不多,俸禄不怎么少,时光基本上全由自己支配,从某个角度而言,亦非坏事,因此,刘禹锡有较多的时间来游历和作诗了。

朗州城池位于沅江之畔,潮湿不堪。这年夏天,又降雨成灾,沅水泛滥。坏及庐舍,几盈千室,生人禽畜,随流逝去。

刘禹锡到达朗州已是深秋,大水早已退去,但水灾所造成的破坏仍然未及修复,四处景象凄凉。

刘禹锡选择了沅江之滨更鼓楼旁一处高地,一个与招屈亭相邻近的地方,筑起一座小屋,居住下来。

弄过《谢上表》之后,逐地岁月便开始了。

江水边上,除了恼人的潮湿,平日所有,便是枫林、桔树和声声鹧鸪了。

刘禹锡居朗州期间,写了不少抒情好诗。大多托物言志,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了情绪和生活状态。

同永贞以前的作品比较起来,朗州诗歌不仅内容充实、深刻,而且感情深沉、丰富。凝聚着在朝堂斗争中得来的经验教训,抒写着贬而不屈、自强不息的进取精神。

此一重要时期,刘禹锡有《百舌吟》、《聚蚊谣》、《飞鸢操》及大量政治讽喻诗。

百舌鸟在春天的得意歌唱,实际上是当时政治生活中某些人的巧言善变、自矜自炫——

晓星寥落春云低,初闻百舌间关啼。花柳满空迷处所,摇动繁英坠红雨。

笙簧百啭音韵多,黄鹂吞声燕无语。东方朝日迟迟升,迎风弄景如自矜。数声不尽又飞去,何许相逢绿杨路。绵蛮宛转似娱人,一心百舌何纷纷?

酡颜侠少停歌听,坠珥妖姬和睡闻。可怜光景何时尽,谁能低回避鹰隼?廷尉张罗自不关,潘郎挟弹无情损。

天生羽族尔何微,舌端万变乘春辉。南方朱鸟一朝见,索寞无言蒿下飞。

害人的蚊子在夏夜的昏暗中喧嚣,毒辣、阴险而又丑陋——

沉沉夏夜闲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嘈然歘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露华滴沥月上天,利嘴迎人看不得。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飞鸢,鹰隼之仪,形蝼蚁心——

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旗尾飘扬势渐高,箭头砉划声相似。

长空悠悠霁日悬,六翮不动凝风烟。游鹍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鹓雏。

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青鸟自爱玉山禾,仙禽徒贵华亭露。朴樕危巢向暮时,毰毸饱腹蹲枯枝。

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天生众禽各各有类,威凤文章在仁义。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

已届中年的刘禹锡,在朗州才有机会细心回忆父亲刘绪在他小时候对他的教诲——

你觉得百姓的歌好听,那就尽管去听好了。非但可听,还可以记下来,让它更远地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听,更多的人唱。而且你写诗作文,也是为百姓写、为百姓作的。

你的诗文,天下百姓不喜欢,就好比树木失却了土地、肥料和水分,最终会干枯而死。百姓喜欢了,它就好比种子,有了生根、长大的条件。

刘禹锡在攀登诗歌艺术高峰的同时,真正贴近下层民众的生活和情怀,是从朗州开始的,贬居朗州,是刘禹锡诗文创作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朗州是个文化荒凉的蛮夷之地,百姓以极端落后的方式生产和生活,极少的赋税也缴纳不起,别说念书识字了。

但特例还是有的。武陵人顾彖,是个在沅水上划船的力夫,但他非常喜爱学习,尤其是《易》,终日不离手头。还有个董侹,武陵县令的宾客,坟、典、数等百氏之学均及之,刘禹锡与他们谈《易》论学,也觉有味。

冬天降临,朗州比之长安,寒意略弱,但正月里就传来了太上皇李诵驾崩的消息。

唐顺宗到底是怎么死的,谁也弄不清楚。

也许只有其子宪宗清楚?

刘禹锡在顺宗朝受到重用,得展宏图于一时,对顺宗有特殊的感情。顺宗突然死亡,而且死因不明,使贬在蛮荒的刘禹锡感到十分悲痛——

按《天官书》,武陵当翼、轸之分,其在春秋及战国时,皆楚地。后为秦惠王所并,置黔中郡。汉兴,更名日武陵,东徙于今治所。

常林《义陵记》云:“初,项籍杀义帝于郴,武陵人日:‘天下怜楚而兴,今吾王何罪,乃见杀?郡民缟素,哭于招屈亭。高祖闻而义之,故亦曰义陵。”今郡城东南亭舍,其所也。

永贞元年,余始以尚书外郎出补连山守,道贬为是郡司马。至则以方志所载,而质诸其人民。顾山川风物,皆骚人所赋,乃具所闻见而成是诗,因自述其出处之所以然。故用书怀为目云。

曾记得,拂晓的灯烛罗列于驰道,初升的阳光照亮了宫禁的正门。

亦难忘,每年正元和冬至,每月初一和十五,传呼呵导,百官列朝。

谁知御历昌期远,击鼓传花,宝祚易人……

叹只叹,临风听之,惟有楚音,登高盼之,独见日头,北望长安,京师渺远,哭之吊之,其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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