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天，蝉鸣声此起彼伏，饭桌上的气氛却像凝固了一般。父亲抽着旱烟，脸上的皱纹被昏黄的灯光拉得更深。
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搁，低声说：“厂里下通知了，今年咱家能有一个顶班名额。”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直接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我低头扒着碗里的稀饭，嘴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二哥一边吃饭一边抬了抬眼皮，声音里带着点试探：“爸，这事儿咋弄？”
母亲擦了擦手上的油，语气里透着几分不容置疑：“还能咋弄，当然是三娃子去。三娃子刚考完高考，成绩也不咋样，再复读一年不一定能考上，厂里的工作稳当，还是让他顶吧。老二，别怪妈偏心眼，不让你去啊，你知道的，三娃子从小到大身体不好，种地太苦了他不行。”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紧紧攥着筷子，指节微微发白。我知道，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那个年代，能进厂拿上一份铁饭碗，意味着生活有了保障，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可我心里有个不甘的声音在回响：我才十八岁，我还有机会改变命运！我不甘心一辈子困在厂里，拧螺丝、数零件，和父亲一样，过着重复单调的日子。
“爸，妈，我想复读。”我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父亲放下烟杆，盯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复读？你知道咱家啥条件吗？供你一年复读，家里还不得勒紧裤腰带？”
二哥也放下筷子，皱着眉头看着我：“弟，进厂不是啥丢人的事儿，你别觉得没面子。厂里的工资一个月四十多块钱，可比种地强多了。”
我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扒饭。那顿饭吃得味如嚼蜡，但我心里却下定了决心：哪怕家里不同意，我也要复读一年的试试。
第二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堂屋，点了一根旱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真想复读？”
我点了点头，声音低却坚定：“爸，我想再拼一把。如果再不行，我就回来，听从家里的安排。”
父亲沉默了很久，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最后，他叹了一口气：“你二哥顶班，我送你去复读。但你得争气，别白花这钱。”
我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小妹。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从小母亲对我格外看重，逢年过节总是省下好吃的给我。
大哥读到初中就辍学了，二哥连小学都没毕业。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父亲总说，咱家能供得起一个读书的，已经是老天开恩了。
高三那年，我第一次高考失利，成绩比本科线差了几十分。家里的条件本来就困难，再供我复读一年，几乎是雪上加霜。但我心里清楚，考上大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村里有个同岁的小伙子刘志明，前年考上了大学，现在已经进入了国企，听说家里盖了新房，父母笑得合不拢嘴。我不想一辈子守着那几亩地，我想去更大的世界。
复读那年，家里把所有的钱都省给了我。二哥顶替父亲进了厂，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一部分贴补家用，剩下的全寄给我交学费和生活费。
日子过得很苦，但我知道，我不能辜负家人的期望。每天我都坐在教室里埋头刷题，晚上挑灯复习到深夜，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复读那年冬天，我回家过年。二哥穿着厂里的蓝色工装，带回来一兜子年货，母亲喜滋滋地炖了鸡汤。
饭桌上，母亲一边给二哥夹菜一边说：“二娃子有了工作，咱家日子好多了。”
父亲点点头，抽着旱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二哥喝了两杯酒，拍着我的肩膀说：“弟，等你念完书，咱家就更有盼头了。”
我握着筷子，心里却有些复杂。二哥的工作确实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但他每天干的活很辛苦，厂里要求严格，加班是常事。二哥拼了命干活，却把大部分工资都给了父母，用来供我读书。
那一刻，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对不起二哥的牺牲。
第二年夏天，我终于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父亲拿着通知书，嘴里叼着烟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骄傲：“好啊，总算没白供你。”
二哥也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弟，咱家现在就靠你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市里的机关单位，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几年后，我在城里成了家，和妻子一起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比起家里人，已经好太多了。
二哥的生活却没有那么顺利。90年代末，国营厂改革，他所在的工厂效益越来越差。几年后，工厂破产，大批工人下岗。二哥也失去了工作，靠着种地和打零工维持生计。
嫂子后来跟我说：“厂子一倒，家里啥都乱了，二哥整天愁眉苦脸的，脾气也越来越差。”那几年，二哥的日子过得很苦，他借酒消愁，家里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回家，我坐在堂屋门口跟二哥聊天。他抽着烟，低着头，半晌才开口：“弟，当年我要是不顶班，让你进厂，现在是不是会不一样？”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哥，世事无常，我们怎么可能猜得到以后会怎么样。你顶班进厂，是为了家里好，我一直记得。”
二哥笑了笑，眼角却流露出几分落寞：“可现在呢，我啥也没干成，家里还得靠你贴补。”
二哥的颓废状态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他是对自己的生活失去了信心。后来，我回到市里，开始四处帮他打听工作。
几个月后，听一个同事说，市郊一家民营工厂正在招工，主要是流水线上的活，每个月收入五千块左右，还有社保。我立刻联系了二哥，把这个机会告诉他。
一开始，他犹豫不决：“都四十多的人了，谁还要我？”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哥，别瞧不起自己。只要你愿意干，就没有翻不了的身。再说了，这工厂老板我同事认识，你去试试，肯定行。”
在我的鼓励下，二哥终于鼓起勇气，去了那家工厂试工。刚开始，他每天起早贪黑，干的是流水线上的活，拧螺丝、装配零件，工作虽然单调，但他却干得特别认真。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他满脸笑容地给我打电话：“弟，一个月五千多！还有社保，这辈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能靠自己活得像个样子。”
现在，二哥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他靠着这份工作，不仅还清了家里的债务，还攒下了点积蓄。他的孩子也在我的建议下，开始学一门技术，准备以后去城里找工作。
每次回家看他，他总是乐呵呵地说：“弟，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都爬不起来了。”
看着二哥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欣慰。人生的路有很多选择，有时候，我们会因为当初的一次选择而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但只要心里有希望，生活总会给人机会翻盘。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