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实(安徽淮南)
做了几年机关,我时常感到我老了。有一次我开玩笑似的这么说,我的哥们却反唇相讥。“我上班的时候,你恐怕还在撒尿和稀泥呢”。我不善论辩,理屈词穷。我明白对方的话里词锋锐利,好似一把刀,把我的脸刮得彤红。
所以除了遇见比较诚挚者,谈起话来,我才敢发声感慨:“我总感到老气横秋,日暮黄昏,离死不远了”。
其实我19岁进机关,如今才23岁,难怪人家笑我“倚少卖老”。前些日子,我注意到我宿舍西边住进一个穿得土里土气的小伙子,戴个眼镜也是价钱极便宜的。说他小伙子看样子就不大,顶多是个初中刚毕业,打农村招工上来接他老子班的。
我宿舍的小张天天与他一起上班。我问小张:“这孩子多大了,家住哪儿?”
“17了吧,家就离这十几里路”。
“他爸是退休的吗?”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问得太没有水平。
“嗯”。小张是东北人,他好像没听出我问话的可笑。
我不好意思再多打听,关我屁事吗?他和小张在我们宿舍里玩,我一进屋,他就欠欠身,从我的床沿下来,坐到对面小张的床沿上,倒好像我的脾气招惹不得似的。
我和他面面相迎,却没说过一句话。
我发现,没几天,他换了一个式样还不算太落后的短裤,手里还夹着一支烟。看那模样,也不过是个抽烟新手,比我略胜一筹而已。有一天晚上,我若无其事地从他窗子里窥见他抽着烟躺在床上,看一本揉破了的16开杂志。他的床头只有那一件破不拉几的褪色的黄军褂,和那条揉皱的灰裤,床上只有一个半新不旧的破被单,床下只有一双泡沫凉鞋。大热的天,蚊子那么多,他也不挂个蚊帐。
土里土气,邋里邋遢,真太掉价!。我真是闲极无聊,怎么盯梢上一个这样的家伙?
也许是我疑心作怪,因为在他来之初或者还没来时,我的宿舍发生了一起被盗事件。我丢了一个电熨斗,一把折叠伞,还有十几斤饭菜票,另外还有一本新到的《中篇小说选刊》杂志。
我睁着警惕的眼光看人,他自然不能幸免。不过也难怪我疑心太大,头天晚上我还用饭菜票到食堂打饭,晚上我在办公室里值班,偏偏第二天早上就发现我的饭菜票丢了,还丢了那本放在床头的杂志。过了几天才陆续发现同时丢了电熨斗、折叠伞。被盗的那天晚上,我的屋里亮着灯,开着门,屋里有个小张,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睡觉。
不过看他戴着眼镜,或许肚子里真有点字墨,只不过外表大智若愚的。好在我绝没有在心底里把他和小偷划等号。
在一个失眠的夜里,我竟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站在他宿舍门口,入神地看了他一会。他似裸非裸,裹着被单,开着电灯酣然入睡,简直像个泥捏的娃子。
我好奇,我猜疑,我推测、判定,否定又否定,观察之后分析,分析之后观察。每日三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成了我捕捉的猎物。看到他叫人啼笑皆非的举动,再听他两句有点稚嫩的话语,真叫人忍俊不住。
表面上,我依然装作司空见惯,满眼不见,充耳不闻,见怪不惊,毫不在乎。内心里,我感到我在钻研或者研究隔壁的少年,用我所知的现代美学、心理学、社会学、伦理学、生理学、医学、经济学、逻辑学、拓扑学,各种有名的无名的,有系统无系统的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学问,用阶级观点、人性观点、伦理观点、经济观点、物理观点、化学观点、生物观点,各种正确的错误的、理论的实践的、科学的谬误的琳琅满目五彩缤纷的观点。
我只恨我只有一个脑袋,我恨我的脑袋为什么不分裂成为2个、4个、8个、16个,融进各种学问、观点、方法、步骤去从多侧面、多层次、多主题、多角度、多学科的综合性研究。然而,我没有集各种学问之大成,荟萃各种理论之精华,把它研究个透,研究个破。我常常揶揄有些俗不可耐的电影导演,何以让贼一亮相就知是贼,穿得花里胡哨保准是个流氓。要是能见到那种电影导演,我准备当面对质,请电影导演先生来帮我研究隔壁这个嫌疑。
他终于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虽然我并没有资格期望他什么。
有一天中午,我吃过饭,歪在床上看一本荒诞派小说。正晕里糊涂之际,恍惚间听到一曲笛声,吹的是流行歌曲:《我一见你就笑》。
他吹的不算太好,却神气活现得很。
顺便交代几句,他从我门前经过时,每每哼着一段流行歌曲。调子生硬死板,有些难听,几乎是噪音。有一回,见他低头从我门前经过,没有哼歌,我便轻轻哼起:
“我一见你就笑,
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
立刻,就听到隔壁他哼起:
“跟你在一起,
永远没烦恼”。
我原是耍个阴谋,想逗引他唱个歌,没料想他接下来哼这两句和我哼那两句,恰成了调笑。我免不了觉得挨了别人的戏弄,自然想起那个遭到晏子一段抢白而自讨没趣的楚王。
笛声来自隔壁,隔壁4个床位,只有他一个人是“常驻大使”。尽管我摆弄过笛子,喜欢听笛子的清扬声音,但对他吹的这种流行歌曲,我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致。我已经听厌了电影院喇叭里天天播放的那些流行歌曲,可我也无心在研究小说里的荒诞情节。想睡,睡不着。窗外有电影院喇叭和农村录放室喇叭相互嘈杂的流行歌曲大赛。拿起一本《古诗今选》,随手翻阅,有意识地比较杜甫、白居易、韩愈、李贺写音乐的诗篇。
突然听到笛声换了《十五的月亮》。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我轻轻地哼起来,随着笛子的节奏。
笛子吹得显然不太高明,断断续续,音色也不圆润,曲调联系得很难说是流畅,是刚学或者学得不久的水平。但是比我强,我也只不过会吹《东方红》而已。
我正在读白居易《琵琶行》:
浔阳地僻无音乐,
终岁不闻丝竹声。
其间旦暮闻何物,
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
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
呕哑嘲折难为听。
如果说江州司马白居易是那个手抱琵琶半遮面琵琶歌女的知音,我也算和白居易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4年前的我,19岁,多么年轻,多么热情。头脑一热,报名分配到了这个N市的西伯利亚,一个受人小瞧的煤黑子窝。原来还很自信,我是为了获得纯真的爱情才来到这里的,岂不知现在小雯连封信也不给我回了。难得有个知音,我看见身边全是失望的市侩。好不容易才把痴心倾诉,没料到又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不知不觉中,我发现我被冰镇了,我的精神开始未老先衰,我的思想开始凝固,我的伶牙俐齿开始变得迟钝,食而不化。身体比以前胖了,大病小病也比从前多了。
我发呆地咀嚼着1000多年前的诗作,似乎生来第一次懂得白居易不是炫耀自己诗的才华,也不是褒奖琵笆女的绝技,实在是借题发挥一通感慨。
我和隔壁的少年竟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相逢不相识呢?我是不是摆着官架子呢?其实我哪里是官,准确点说,只能是臭架子。
我喜欢和煤黑子处哥们。他们有时候粗鲁一点,但对我绝对热情热心,没有那么多让人头晕脑胀的市侩。在我和哥们相处间,我忌讳人家说我摆臭架子,我也尽量放肆一点,好让他们不冷落我。
我情不自禁地下了床,闯进西边的宿舍。
笛声戛然而止。
我看见他像等待检阅的战士一样,惊讶地睁园双眼瞅着我,猜测不透我的心思,好像有点出乎意料的神采,嘴唇偶尔一张欲说还羞的样子,脸上骤然浮起一丝微笑,瞬间消失,可以瞧见他那副稚嫩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彤红了。
“吹呀,我想听你吹吹”。是我打破这片刻的沉默。
“吹的不好,见笑了”。后边这句,不知从哪学的,听起来有点别扭。
我越是邀他吹,他越是不好意思吹。平时以为他爽快的想法,这时候只有自我否定了。
“你是最近招工来的吧?”
“嗯”。他点点头,手里摆弄他的笛子。
“上过高中吗?”
“上高一,家里让我接的班”。
我想起,我在高一学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我不能贸然卖弄学问似的问他这些。
“你们可是最后一批固定工了,往后都是合同制工人了”。
他似乎有一种自豪感,不自然地又一笑,点点头,听我说话。
我讨厌别人像盘问犯人一样盘问我,所以也不愿意像盘问犯人一样盘问他。
第一次与他说话,也不便多说。说这么几句,我感到真没意思透了,明明这些我都知道的。
我感到很尴尬。
临从他宿舍出来,我只说:“你吹吧,我走了”。他客气一句,笑了一下,送我出门。
我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忘了问他许多积压在心的关于他的疑问。
好在我们是邻居,慢慢就会知道。我姑且这样安慰自己。
作者耿华宝,笔名秋实,男,1964年出生,籍贯安徽蚌埠怀远,现居安徽淮南市,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淮南市作家协会理事,淮南市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
责任编辑:李家文/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