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杨的主动示好被视作“小军阀”自保,“投机的成分很多”
1927年,蒋介石开始“清党”反共之时,杨虎城作为冯玉祥部队中的“小军阀”,其本人还是比较同情中共的,甚至在反共声势高涨的情况下也并没有跟随蒋介石“清党”。据1927 年冬中共河南省委向中共中央报告关于太和杨虎城军现状时说:“杨本人近来因环境所迫,非常同情我党,并要求加入我党,要求我们多派人到他的部队中去,无论政治工作人员和军事工作人员都欢迎。”
然而,由于中共在“清党”中受到了严重打击,因而对所有的军阀都持完全不信任的态度,对杨也不例外。
1927年11月22日,中共河南省委明确认定杨虎城“主观上认识革命的理论,坚决地实行加入工农的队伍而革命的成分是很少的。杨军官佐少数革命和反革命外,大多数都是浑浑噩噩。杨军系款项和民团凑合而成,内部非常复杂,各自成一系,每一小部分中地域观念很盛”。
1928年3月25日,中共中央给皖北特委的指示信更是明确称杨为“小军阀”,指出“皖北现在高(桂滋)、杨(虎城)、方(振武)、柏(文蔚)一班小军阀杂色军队统治之下,他们利益冲突,是明争暗斗的”。
基于这种判断,1927年12月24日,中共中央指示河南省委:皖北“如果有款项领袖因偶然的投机而倾向我们,我们的工作应该一面通过他们的线索到群众中去宣传,一方面公开叫他们怎么干,如果有真无条件的执行我们吩咐的,经过了相当的时期亦可以介绍入党。杨虎城的问题便应照此一办法应付,暂时不要入党”。杨虎城入党的问题就此被搁置了。
至于考验杨虎城的问题,遵照中共中央的指示,河南省委派于基“赴太和调查实际状况,于可能时向杨提出如下条件:
1.不附南京;2.赞成土地革命的武力;3. 淘汰一切犹疑和反动的分子,甚至铲除之……杨如能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即须坚决的执行:1.毫不客气的淘汰甚至杀死一切反派;……4.即开始土地革命的工作,杀豪绅官吏,没收土地分给贫民,实行耕者有其田,组织农协和农军,一切乡村政权归农协, 组织工农兵的苏维埃政权……”
可以说,从杨虎城当时的处境来看,这些条件无疑是极为苛刻的。
然而,即便是杨虎城做到了这些,也并不意味着中共就真的信任他了,因为河南省委还提出:“在杨军中做工作的同志,多没有按照党的政策去做,如没有发展下层组织和当地工农运动等等……我们要很正确地认识,杨军即使能担任上列的任务,也决不是土地革命的主力,只是一个助手,最重要的主力,是全体农民起来暴动。”
1928~1935年,中共认为在杨虎城军队中的“唯一责任”,“仍应是破坏他们的力量”
在对杨虎城的示好持不信任态度的同时,基于“军阀皆反动”的判断,加上认为“杨虎臣(即杨虎城)勾结蒋介石将要清党,非常明显”。
1928年2月18日,中共中央指示河南省军委在处理杨虎城等部队的工作问题时,应该“在此军队中的唯一责任,仍应是破坏他们的力量……决不要因为师长、旅长、团长中有了我们几个同志或者某军长某师长等倾向我们,便梦想我们可掌握这些部队随意欲为。或更幻想为我们的力量来巩固这些部队,以便掩护工农运动甚至发动工农运动,这都是机会主义的见解”。现在的任务“是时时准备一连一连,一排一排或个人拿起武器,到工农群众中去,帮助工农暴动”。
这样,1928年4月8日,皖北特委策动刘集起义,但很快遭到失败。但中共并没有放弃努力,之后针对杨部的暴动、兵变不断,计有舞阳暴动、靖远兵变、两当兵变、蒿店兵变、耀县起义等,以至到1936 年杨与中共代表谈判时明确提出希望中共“不要煽动他的部队哗变”。这些兵变和暴动无疑加深了中共和杨虎城之间的矛盾。
杨虎城“对中共当时政策接受不了”,转投蒋介石,中共号召“推翻杨虎城军阀统治”
随着入党被拒和不断发生的兵变、暴动,杨虎城对中共的表现很是失望, 杨自己回忆说:“1927 年大革命失败之后,国民党日益走向反动,我把国家民族的希望和我们部队的前途寄托在共产党身上,因此有了皖北的合作。皖北暴动失败后,一个长时间我对共产党虽没有失望,但对中共当时的政策接受不了。”
因此,当1928年秋中共派人游说杨虎城反蒋并希望杨带领部队靠拢苏区时,杨虎城权衡利害得失,便决定与中共保持距离了。(转引自《杨虎城研究》,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65页。)
此后,杨虎城先后依附冯玉祥和蒋介石,充任十七路军总指挥、陕西省政府主席、西安绥靖公署主任等重要职务,成为西北地区的国民党军政大员。
(杨虎城将军照)
这一阶段中共对杨虎城的基本判断始终没变,认为其在政治上是与中共对立的“小军阀”,在局部问题上与中共时有合作与妥协,带有很大的投机成分。
《陕西省军委报告》也指出,“杨虎臣对于革命本来是动摇不定的,当其困于太和无出路时,便想与我们接近,但土地革命的艰巨工作,他决然不能胜任,所以一经蒋介石派人拉拢、挑拨,感觉枪械没有出路,遂公开的向我们声明,要到南京去……(杨)普遍的在军中清党”。
《中共陕西省委为双十节告陕西民众书》(1931年10月10日)也曾宣传说:“去年国民党军阀杨虎城入关后,一切情形和冯玉祥时代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营业税、特种税、土地登记税、民团费、清乡费,各种压榨搜刮、摊派剥削、逮捕监禁,都是照旧。”
中共陕西省委视杨为反动军阀、刽子手,因此号召“暴动起来,推翻杨虎城军阀统治”,命令在杨虎城部队中工作的中共党员不断对杨部进行“瓦解兵变”,对于那些不愿意执行命令的党员就给他们扣上“叛徒”“托派”的帽子。
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冲突,比如杨虎城入主陕西后决定兴修水利,召回了陕西著名的水利专家李仪祉,另外还从德国重金聘请了两位水利专家,但是中共山西省委负责人杜衡却派人刺杀了两个德国专家,并且宣扬这是反帝行动。
1933年,杜衡还固执地放火烧掉了具有千年历史的香山寺,说这是反封建。这些举动造成了不好的舆论影响,也对中共和杨虎城的关系产生了极大的破坏。
(《西北岁月》剧照)
杨虎城虽与中共龃龉不断,但仍不愿与中共正面冲突,因此其在主政陕西时对中共仍是照顾有加。比如,1931年刘志丹、谢子长在陕北搞土地革命,杨通过杜斌丞资助刘部枪支和金钱。刘志丹在邻县被捕时,杨命南汉宸把刘接到西安秘密释放。
由于杨的保护,中共在杨部的组织一直秘密存在并迅速发展。如张汉民任团长的警卫团,1934年全团有中共党员200多人。
1935年成立的绥署特务第二团有中共党员近300名。国民党特务宋志先曾说:“江西是共产党集中的地方,但那里红是红,白是白,红白分明,工作比较好办。西安这鬼地方是红白不分。不少人做的是国民党的官,吃的是国民党的饭,却说的是共产党的话,甚至做的是共产党的事。” 这也可以看出杨对中共的确不错。
西安事变前后,杨虎城也未获得延安的彻底信任
1935年,杨虎城对中共态度冷淡,毛判断“杨怕蒋特甚,一时当难建立积极关系”。1935年,随着中央红军长征北上陕西,中共殷切希望与坐镇陕西的杨虎城部改善关系,以便自己在陕西立足。
同时,毛泽东分析认为杨虎城所辖“十七路军是典型的地方势力,要扩大实力,控制地盘,对抗南京。杨虎城和中下级军官有反蒋抗日思想。这支非蒋嫡系部队,受蒋排斥。蒋把他们驱上反共战场,是想达到两败俱伤的目的。他们与蒋的矛盾不可调和”。
因而,联合杨虎城共同反蒋还是很可能的,为此中共采取了两大措施。
一是停止暴动。1935年2月,中共中央局派汪锋由上海回陕时指示说:在杨虎城部的共产党员,“在任何情况下,没有中央局的指示不能起义,要留待将来红军进攻大城市时再行动。那时,搞里应外合,能起更大的作用”。
1935年11月,毛泽东派汪锋代表红军与十七路军谈判,指示说:我们不能实行那种狭隘的关门主义政策,国内政策要作适当的调整。
1936年9月,周恩来指示汪锋:“抗日要联合多数。凡是同我党素有来往的国民党部队,我们就不在其中搞起义、搞兵变、搞分裂、搞瓦解,而要做好团结的工作……对杨虎城的部队,只能搞团结,不能搞分裂,更不能拉出队伍合到阎(揆要)团来,我们绝不背着杨虎城把他的队伍拉出来扩大红军。”而此时距离西安事变的发动仅剩三个月。
二是利用杨虎城与蒋介石、张学良的矛盾瓦解他们的关系。毛泽东、彭德怀于1935年12月5日致信杨虎城说:
“张学良卖国成性……乃闻阁下之孙、冯两师,亦由陕南向陕北开进,诚不识是何居心?如言保境,则鄙军并无问鼎长安之谋。如言进攻红军,则不计何立中、刘翰东、牛元峰、沈克等之惨败,宁不计唐嗣桐, 张汉民之覆撤。如言陕西,则阁下卧榻之侧,眈眈者究是何人?蒋介石四十余团久已深入陕甘,张学良主力近更陆续入陕。邵力子手无寸铁,阁下已炎之惴惴不安,倘易之何柱国或张学良手下任何一人,则阁下之靖绥主任、地方权力,当有存乎?冯钦哉已为蒋介石拉去,孙蔚如能保其不为冯钦哉第二乎?”
(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发表演说的场景)
毛泽东在给杨虎城的密友杜斌丞的信中也告诫杨虎城说,陕甘地方势力,如果不跟红军合作,则必然完全受蒋、张控制,以致尽失容身之所:
“蒋、张势力布满陕甘,杨虎臣先生如处瓮中,举手投足受其宰制,危险情形不可言论。为今之计,诚宜急与敝方取一致行动,组成联合战线。敝方愿在互不攻击的初步条件下,与虎臣先生商洽一切救亡历史图存之根本之计。日本军力现已发动平津,控制之后,转瞬即及山陕。蒋虽让出陕甘地方政权于张学良,但蒋之四十余团兵力仍实际的控制陕甘。张学良主力入陕,一面固为对付红军,一面实欲对付虎臣先生。臣榻之侧,势浃然也。如得先生居中策划, 以共同作战对付公敌为目标,则敝军甚愿与虎臣先生谅解,逐渐进到共组抗日联军、国防政府之步骤。先生为西北领袖人物,投袂而起,挺身而干。是在今日东北军中如沈克等,均应与之联合。甘肃邓宝珊亦为绝无出路之人,敝军亦愿与发生关系。闻先生与之有旧,能为先容,曷胜祷企。”
然而,杨虎城此时对中共虽然多有照顾,但对中共的这些示好举动却并不感兴趣。1935年底,毛泽东派汪锋去见杨虎城,杨似乎有意不与中共中央发生任何关系,表现得非常冷淡。1936年4月中旬, 毛泽东又派王世英去西安找杨虎城,杨竟推诿不见。这些都使中共领导人对杨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毛泽东断定:“杨虎城怕蒋特甚,一时当难与我们建立积极关系。”
据中共特使王世英后来回忆说:实际上,杨虎城封存有两大疑虑:一是“害怕暴露,因为他部下有一个师长叫冯钦哉,同蒋介石有勾结”。还“害怕与我建立合作,其部队群众为我争取,及害怕蒋发觉而迟缓。杨胆子很小”。二是“因红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与十七路军曾订有互不侵犯协议,红军片面毁约,杨恐共产党不能遵守信义”。杨虎城的态度与当时一批试图与中共保持秘密联系的地方军阀相似,他们一方面到处给自己留下后路,愿意与中共保持接触,另一方面又不愿同中共明确合作反蒋的关系。
因此王世英评价说,这种人“凡事谨慎机警,鬼心眼儿特别多,深恐上当,于己不利或削弱他的力量,把他的摊子搞光,地位弄丢”。
杨虎城对中共的这种冷漠态度在1936年6月发生了改变,因为此时杨因发现部下几个团长被蒋收买而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因而“表示极迫切与我方联合及求助”。
但中共方面显然已经对杨虎城产生了怀疑,一直负责十七路军交通线,对十七路军情况十分了解的梁明德明确认为,“对杨不要估计过高”。即使是这次杨主动找红军,看上去也“还不是十分需要,不过作一种不要断的声势”。
果不其然,在之后几个月的接触中,杨虎城与中共都若即若离,双方几经接触,秘密协定也成就了几个,具体落实的其实只有停战与交通两项,而交通还不能运货,只能过人。正因为如此,中共内部对联合杨虎城的结果多不乐观。
1936年7月30日,谢华在给中共中央军委的第一次报告中说:“上海中央派我到西北来发动西北抗日工作。在这半年当中,与十七路军谈判很多,直到现在还在继续讨论……他们态度还好,但缺乏勇气,不敢发动。……我们现在还是耐心地进行讨论的工作,我们认为不到绝望的时候决不放弃这种谈判。”
杨虎城这种犹疑不定的态度让毛泽东很恼火,因此他在1936年8月亲自写信给杨虎城,要求其表明态度:
“九个月来,敝方未曾视先生为敌人,良以先生在理在势在历史均有参加抗日战线之可能,故敝方坚持联合政策,不以先生之迟疑态度而稍变自己之方针。然为友为敌,在先生不可无明确之表示。虚无委蛇的办法,当非先生之本意。……全国各派联合抗日渐次成熟,而先生反持冷静态度——若秘密之联系,暗中之准备,皆所不取,甚非敝方同志所望于先生者也。……先生如以诚意参加联合战线,则先生之一切顾虑与困难,敝方均愿代为设计,务使先生及贵军全部立于无损有益之地位。”
然而,杨虎城的态度并没有多少改变,直到1936年9月两广事变平息后,杨虎城担心蒋介石腾出手来对自己和十七路军不利, 害怕蒋调集大军夺取整个陕西的实际控制权,自己地盘全失,因而“甚觉形势急迫”。
蒋介石的压力终于促使杨决意与中共合作,他在9月上旬向中共代表提议红军、东北军、十七路军联合反蒋。中共代表叶剑英、刘鼎随后特别就杨虎城态度的突然激进电告中共中央说:“西安空气大有变动,因为张之态度逐渐改变,前此所谓落后分子已大有变动。”
这里所说的“前此所谓落后分子”,指的就是杨虎城(杨奎松《西安事变新探》)。此后,双方终于开始积极合作。
(张学良与杨虎城将军)
然而,尽管双方开始全力合作反蒋,并最终促成了西安事变的爆发, 但中共对杨是“军阀”的固有印象很难轻易消除,并且杨在之前的犹豫反复也让中共难以完全信任他。在这种情况下,在西安事变中,尽管中共视张、杨为友军,但始终没有把他们当作自己人。
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评价杨虎城:“以身殉志,不亦伟乎!”
尽管中共和杨虎城都对对方颇有微词,但西安事变的确对后来中共在西北立足居功至伟,随着杨虎城出洋和1937年11月杨虎城回国后被蒋介石囚禁,此后中共与杨再无利益纠葛。
西安事变后中共在与国民党缠斗中屡屡提及释放张、杨的事情。比如1946年1月14日,周恩来明确提出:“放人(指张、杨)这件事立即可做。……西安事变为民族产生了惊天动地的团结抗战。若没有他两人的赞成,也不会有民族复兴节那天的欢欣。不念旧恶, 是中国人民的美德,要是张、杨两先生释放了,西北与东北父老乃至全国人民,谁不欢欣,何必不做!”
新中国成立后,中共对张、杨始终给予极高评价, 比如1956年11月,周恩来在一次讲话中说道:“由于西安事变,张、杨两将军是千古功臣,这点是肯定的。”
晚年毛泽东在读《唐书· 徐有功传》时还想到了杨虎城,他在批注中说:“岳飞、文天祥、曾靖、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邓演达、杨虎城、闻一多诸辈,以身殉志,不亦伟乎!”(见《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第237页。)可见其对杨氏评价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