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人徐冬,多年来给当地富商伍公赶马车。
伍公本是当地一户乡绅家的赘婿,苦心经营半辈子,终于将岳父母给熬死了。伍公的妻子是家中的独女,自然家产都是留给他们夫妻的。
伍公等二老一死,就心急地四处做生意,好将岳家的钱都转化成自己所有。
旁人不清楚内情,都夸他有多高明多厉害,靠自己积攒了这么大一笔财富。
但伍公有一个难以接受的点——自己这把年纪,越来越显老。
到今年,伍公就四十九岁了,和许多这个年纪的人一样,伍公脸上的皱纹也是清晰可见,眼珠子浑浊不堪。或许是这么多年难熬,他头上的白发倒是比旁人要多些,也更加显眼。
原本这也没什么,但伍公就是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说一个“老”字!仿佛一说他老,就是在提醒他这半辈子寄人篱下卧薪尝胆的煎熬和耻辱!
伍公的妻子还在少女时期,就因身体受损而被诊断无法生育。父母也由此想到要培养一个忠实的赘婿,在他们百年之后,替他们又顾女儿又顾家。
伍公当时什么也没有,只凭一副憨厚的样貌,提了一篓刚打上来的鲜鱼,就这么上门毛遂自荐了。
二老一眼相中他这老实巴交的性子,心已经放下大半。而伍公入赘后也让他们越发惊喜,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忤逆,忠诚得很!是靠得住的样子!
因生不出孩子,伍妻将自己过去一个手帕交的女儿认养过来。养女唤作加钰,自幼失怙,因母亲改嫁,无处可去。
她很有些聪明劲儿,知道自己得继续找个人家才好活。想起过去常来找母亲谈心的一位朋友,也就是伍妻,便主动找上门去。
伍妻当时见她生得可爱,人也伶俐,又是自己好友的后代,权当日后有个陪伴照应,便将她养在了家里。
如今加钰已经到了适宜出嫁的年纪,伍妻却很纠结,整日眼泪涟涟诉说自己的不舍。而加钰也很懂事,并不主动提此事。
倒是伍公,岳父母前两年才离世,他除开将家产攥紧在自己手里,就是忙着给这养女张罗亲事。
加钰深知养母的心思。一张巧嘴,每次总是恰到好处地说服养父,从而避开他安排的亲事。
但这回不太一样,伍公新近结识了一位官员。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但伍公深知自己作为商人低微的身份,一心想要攀附这样的人物。
那小官最近在为侄子的亲事忙碌,听说了伍公家里优厚的物质条件,也动了心思。
那天,双方约了巳时见面。
伍公难得进城,一大早就起来做准备,结果耽搁了许久还未出发。
先是原本备好要穿的衣服,突然发现屁股后面破了个洞。这还是上车前,车夫徐冬好心告诉他的。否则到了后面才发现,会更加误事。
伍公感觉自己被车夫等人看笑话了,一点就着,用污言烂语怒骂了徐冬几句,随后才回房间去换衣服。
自送走岳父母后,他什么气都不再忍耐了,在家里摆足了当皇帝的架子,像是要把前几十年积累的火气都一股发泄出去,连对待妻女都如此,更别说是区区一个车夫了。
妻子刚刚发现他露出真面目时,还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今年就慢慢看淡了。
当下,伍公换好衣服后,第二次出来,刚坐上马车,却是突然肚子疼。只得再次下来,匆匆跑去茅房解决。
这回再出来回到马车上,他已是筋疲力尽,只吩咐车夫快些赶车。
徐冬也很听话,奋力鞭马,马儿载着他们拼命往城里冲,快得几乎都要飞起来了。
不知走了多久,伍公心里头忽然没来由地一慌。
一低头,点了点旁边放的预备送人的礼物,果然——少了一件!还是最重要的那一件!那可是他花大价钱从别人那儿收来的,若是今日不送出去,他岂不白忙活一场?
思及此,他立刻吩咐车夫掉转头回家去取。
等到再次从家里启程出发时,已经距离第一次出门过了半个多时辰。如今再进城,只得更加鼓足了劲加大马力。
可怜的马儿,在伍公的苛刻要求下,被车夫徐冬一下下狠命抽打着,哀嚎嘶鸣,听起来痛苦异常。
路边的人听见了,都大睁着双眼看向他们这边,还以为是什么逃跑的亡命之徒。
伍公只想着,快些,再快些,马上就到了!
而马儿却终于支撑不住,在某一次被鞭打时试图奋力逃脱。
结果一下人仰马翻。
身为车夫的徐冬身体素质自然是极好的,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次见,翻车的一瞬间就跳到了安全地带。
而伍公呢,这些年年老了不少,手脚也慢了许多,生生往坚硬的地面磕去,额角还被石子磨破了皮。
他一起身就龇牙咧嘴朝着徐冬大骂,配着头上的伤,更显狰狞,像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十分可怖!
徐冬这么些年在他手底下做事,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且那伍公这两年时不时就因心情不好,借故克扣工钱,徐冬等人却是不敢吭声。
底层人士外出找活计哪有那么容易,便将就着一直待在这家。
伍公当下骂了他一会儿,徐冬仍像往常那般句句受着。伍公心思阴暗,怀疑自己今日来来回回折腾是徐冬搞的鬼。
但徐冬身强力壮的,伍公连伸手拍他都怕手疼,踢他又怕自己扭到脚,再凭空闹笑话。
他想起今日带的礼物中有一尊价值不菲的玉佛。趁着徐冬过去收拾翻倒的马车时,他从后面用玉佛大力砸了他两下。
徐冬仍是步步后退,忍气吞声。
伍公越看越满意,觉得徐冬有那么几分像自己当年在岳家忍受的样子,这才顺了气,重新上路了。
然而已经到了这个时辰,除非是真的骑着飞马进城,否则是无论如何赶不过去了。
某个酒楼里,那等候伍公多时的小官员早已怒火三丈。
他平日里在那些级别高的官员面前仰人鼻息也就罢了,想着今日来见一个身份低贱的商人,该享受享受被人捧着的感觉了,谁知还要受这种气。
眼下,他虽已放弃这门亲事,也打算就此离去,但留下了人手,要好好“伺候”那伍公一顿。
伍公自是想不到,自己巴巴地赶来,结果讨了一顿好打,带去的礼物也被白白没收了,偏他还不敢吭声。
伍公绝没有想到,那小官和他一样,也是个惯会见人下菜碟的。
就像伍公过去一直看岳家脸色过日子一般,小官也是多年如此煎熬。
就像伍公喜欢随意对下等车夫发泄怒火一样,小官也习惯迁怒于比自己身份低微许多的人,比如伍公。
其实,谁又说得清谁比谁高一等?也许只是大鱼吃小鱼的常见现象。而被吃的小鱼虽有不甘,但在自己转头吃虾米时也并不会内省愧疚,且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做这样的事。
再说,伍公带着一身伤回到家里。
养女加钰立即送上最好的伤药,脸上满是关切。但伍公并没有因此而打算收回“卖女儿”的心思。
反倒是瞧着养女如今出落得越发动人,心里也越加欣喜,满以为能卖个更高的价钱,给他带来更多利益了。
若是伍公平日能多关心一下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就会发现,加钰并不像他所想的那般娴静温顺。相反,十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若是伍公知道,今早那些来来回回的折腾,都是出自这位养女之手,只怕今夜会彻底睁眼到天明了!
原来,早在前几日,加钰就知道了养父要将她许给一个小官侄子的事。
她倒不是因为听闻对方是个整天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而觉得害怕,心细的她已经注意到养父的异常,因着不是头一遭,所以很轻易就猜到了,必定又是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当筹码,去给他铺青云路……
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使一些小计谋,让伍公耽误了出行的时辰。
再说徐冬这边,因白天被伍公拿沉重的玉佛砸了几下,当时还没什么感觉。结果到晚上睡觉时,才感到后背阵阵疼痛。
他迟迟睡不着,干脆起身出门,到外面看看月色。
刚一打开门,就见地上放着一瓶上好的伤药。
徐冬微微弯腰捡起来,嘴角有了今日第一抹笑容。他知道,这是小姐加钰给他的。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
这两年,伍公时常阴晴不定,就爱拿他们这些无权无势、全靠每月这点工钱过活的仆从撒气,因此他们受伤也是常有的。
加钰一方面体谅家里的仆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徐冬的情意。
徐冬不到十岁就来府上做活了,两人算是青梅竹马,心意也相通,只是苦于身为加钰养父的伍公,总是想着靠养女的亲事谋利,更不可能会答应他们在一起了。
这事过了一阵子,伍公某天去别处的田产查看,路遇一对农家夫妇。
那农夫长得不起眼,但自己的媳妇儿却十分惹眼,即便是穿着裹满泥巴的粗布衣服,也遮不住秀丽的姿容和曼妙的身材。
伍公早就想娶一个像这样动人的小妾放在家里了。这两年要不是还顶着岳父母的新丧,他早想纳几个这样的妾室好好享受享受了。
他想着这边应该都是自家的田产,这些大多也是替自家耕种的佃农,眼下竟当着农夫的面,伸出一双肥猪手去抓了抓农妇鼓鼓的胸脯。
这边的民风都比较淳朴,农妇都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当下羞愤欲绝,捂着脸想转身往回跑。
结果伍公此时堪比禽兽,抓了两下还觉得不够,又去拍人家的屁股,说什么让她来跟着自己,日后便不必再吃这些苦了。
农妇此时已经气上心头,只感到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哪管他说什么。又见自己在一旁的丈夫毫无动作,顿时怒气上涌,整张脸通红,从丈夫手里抢过刀具就狠厉往伍公伸出的肥猪手挥去。
别看她是妇人,但每日干活,身材也结实,力气甚至不比伍公这样年老体弱的男子差。
伍公一下没防备,手臂见了血,这下终于舍得松开了。他捂着伤口,恶狠狠地瞪着农妇夫妻道:“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跪下来求饶的那天!”
乡下的人不清楚上面的大老爷遇见这种事会如何报复,农夫夫妻也猜不到伍公究竟要如何惩罚他们,在家里更是惊恐交加。
尤其是那农妇,整日忧心忡忡,吃什么吐什么,也没心情看孩子忙家事,还不等伍公来人收拾自己,已经自己被自己吓死了。最后终于承受不住这份折磨,在某个夜里投井自尽了。
天一亮,农夫发现了妻子的尸体,在家里悲痛欲绝,跑到官府喊冤。
前来围观的人得知了伍公的名号,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众人皆不相信,过去那个温顺憨厚的上门女婿,如今竟会做出这等腌臜事来!
但不容谁质疑,做了就是做了!伍公推脱不掉!毕竟扯上了人命,这回哪能轻易逃脱。原本过段时间能结交上的人物,也因这回而中断了,脱罪更是无望,只能自个咬牙受罚。
当他好不容易捱完所有惩罚和骂声后,家里竟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他回归,伍公心中好不悲凉!但只凭他过去的所作所为,又有谁会真心待他好?
他拿出剩余不多的几个钱,想坐马车回去。
伍公此时已经十分落魄,原先的衣服早被剥光了,如今穿得一身破旧,白发凌乱地贴在脸上。
车夫不认得他,只觉得这老头脑袋发昏,刚刚还去捡来人家丢掉的半个馒头啃,可见全身上下掏空也没剩什么钱了,却还舍得全拿出来坐车,又不是双腿尽废不会走路了……
同在马车上的还有三个年纪较轻的男子,其中一个脸色黑如锅底,因为刚上来的老头是靠着自己坐的。
伍公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洗这身了,身上不但发臭,还有虱子,一路坐车都很不老实,抓完前胸抓后背,好几次手肘撞到人也当没事一般。
旁边的年轻男子在他某次伸手往自己这个方向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趁着一个拐弯,故意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老头给挤了出去。
伍公就这么被甩出了马车。
车夫显然看到了他,本来还想等他一会儿,但里面的客人说要赶时间办事,他便不再停歇,奋力驾着马往前跑去。
马车驶远前,伍公听到车上传来男子的嗓音。
“如今世道变了,像这般老态龙钟、年迈沧桑、白发苍苍、老而不自知、走一步要喘三口气的老头,不好好在家待着,赶什么热闹?莫不是想讹诈良善老实的车夫?老刘,您可得当心着些啊……”
一句句话像刀子似的深深扎进伍公心里,而他却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站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