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问香港年轻人将来想干什么,都说当律师、医生,或者进大公司、做金融。现在他们告诉我,想做艺术、考古或文物修复。
最近,一场“中华文明溯源”特别展览,让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成了整个大湾区的明星场馆。
约5000年前的红山玉龙、4000年前的玉琮,吸引着无数游客到访这座坐落维多利亚港旁的“新故宫”。
从2022年7月3日正式向公众开放到今天,香港故宫馆已接待游客近280万人次,其中非香港本地观众高达70%。
这座经典金红故宫配色的现代化建筑,连带整个超高人气的西九文化区,成了赴港游客必打卡的新去处。
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馆长吴志华说,他曾经问过许多内地游客:在内地有那么多历史悠久的博物馆,为什么会专程来看香港故宫馆?
“有些东西在北京都看不到”,这样的回答颇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谁在香港故宫馆门外排队?这座建筑为整座城市带来了哪些机遇?它对于大湾区又有怎样的价值?
借着这次吴志华馆长来上海的机会,带着这些问题,外滩君与他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有些观察和答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
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吴志华,资深博物馆专家、历史学家与艺术行政人员,投身博物馆策划及管理工作逾三十年。曾出任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康乐及文化事务署副署长,负责管理该署的文化机构。
以下来自吴志华馆长的讲述:
开馆两年近280万人次
70%来自香港之外
最近在香港故宫馆展出的《中国银行(香港)呈献:中华文明溯源》特别展览,很受本地观众欢迎,因为之前能在香港看到这么大规模中国古代文明展览的机会不多。
内地观众可能对这类文物已经习以为常,各地的博物院都有几千年的东西,但香港这方面比较匮乏,而且这么全面和完整地介绍中华文明的起源,内地也不多见。
我们做这个展览的中心课题,就是中华文明究竟有多悠久。我记得在三四年前,我们在自己博物馆里写“中华5000年”之类的表达时,也有些外国专家提出异议,因为在外国有不同的观点,认为我们的文明只有3000多年。
这个展览里的很多文物都来自5000年前,红山文化中晚期的玉龙,这么精致的做工,不是“文明”是什么?
我们尤其想让学生观众来看,大家光读教科书还是不够,要来通过这些文物近距离看到古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开馆两年多时间,香港故宫馆现在已经接待游客近280万人次,70%是非本地观众,其中的八成是内地观众,两成是海外观众,然后香港本地观众占总游客人数30%。
这和香港之前的文博场所的观众组成是很不一样的,以前是海外加内地占30%,本港观众占70%,真是很大的变化。
我有过疑惑:北京有故宫博物院、也有各省市博物馆,都是这么好的博物馆,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香港来看?
观众们告诉我:你们有些文物在北京都看不到。
可能是故宫太大,大家找不到展出文物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们来看的不单单是一件件的文物,还有整个呈现故宫文化的博物馆,这是一个整体的参观体验,享受这个空间独特的感觉,可能和内地的博物馆不太一样。
2016年公布这个项目的时候,人们觉得,不过就是在香港建一个展示故宫藏品的场所。然而,当香港故宫馆开幕后后,大家才真正感受到它的独特魅力与不同之处。
羡慕上博“带猫进馆”
两地有相近的城市气质
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如今达到的影响力,超越了一家“地方博物馆”。这样的影响力包括国际也包括对内地观众,我们能明显感受到观众群正在变化。
大家都知道香港旅游不便宜,游客当然要精打细算,只有觉得值得来,才愿意花这个钱。如果他觉得这个东西不好,一定会批评你。
卡地亚展最近在上海博物馆,之前一站就是在香港故宫馆。还有很火爆的三星堆大展,也是先在香港展出。以及之前英国国家美术馆的“从波提切利到梵高”,同样是上博和香港各一站。
这三个展览在香港都做得很成功,引起了我们的思考:如果一个博物馆的定位合适,能满足我们观众群的需要,就能带动整个城市的文化艺术吸引力。
以上海为例,上海过去是一个商业城市,经过过去20多年的发展,上海有一流的博物馆,除了上博还有大量优秀博物馆、美术馆、当代艺术馆。
可是人们觉还想要更多,现在消费力强了,个个展览排队火爆。古埃及展也是这样,150元票价都抢不到票。
上海和香港这两个地方,如今在城市气质上的确越来越接近了,这其中有几个原因。
这两座城市的历史DNA很接近,都是受到外国殖民影响很深的城市,但两地的发展节奏各有不同,上海更早和内地同步,香港则一直要到1997年才回归祖国。
两座城市都有庞大的观众市场,同时我们的专业人员视野都比较开放,善于创新,对市场的敏感度很高。
甚至前不久的“古埃及文明大展”,上博还能带猫进去,我看了都觉得哇很大胆,我们会考虑更多因素,不太敢这样。
有这样相近的城市性格和文博视野,那合作的空间就很大。我觉得亚洲发展文化产业,例如上海、香港、东京和首尔等就更容易形成默契,未来我们会多寻求一些城市间的互动。
现在有了大湾区的概念,这对于香港故宫馆有特别的意义。
世界上的湾区都有个重要特点,那就是开放。纽约和旧金山都在湾区,上海在地理概念上也是湾区,这些城市都有开放的性格。
这样的湾区城市,经济发展都很快,民众富起来后就对文化有需求。
如今大湾区的构建,对香港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有高铁把我们连接起来。
比如香港和作为设计之都、创意之都的深圳对接,和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广州对接,大湾区在整体上就有了现代和传统、国际和本土的交织。
不把博物馆本身当艺术品
给予观众更多尊重
现在新的博物馆和美术馆,都倾向于找国际建筑大师来设计。
他们会把建筑当做艺术品来做,注重自我表达。如果这样一座外国设计师的漂亮建筑放在香港是否合适?又如何体现在地性?
更重要的是,博物馆是功能性建筑,对于这些名气很大的设计师来说,他未必会把我们的实际需求和观众体验放在首位。
我们最后为香港故宫馆选择的设计师是严迅奇,他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
他很了解香港的人文历史,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擅长平衡建筑的艺术性与功能性。
现在呈现出现代性很强的香港故宫馆,其中也有大量传统元素,在空间观感上,它和整个城市景观有连接。
我们互相讨论了很多,严迅奇充分了解博物馆的需求,比如放文物的展厅不能有自然光,有些公共空间则可以有自然光照进来。
有些要求很细,哪块地面是用木地板还是地毯,这里的墙面必须垂直,因为如果是斜面那展柜就没法放了,等等。
香港故宫馆的座位很多,以前的博物馆里都不敢设太多坐的地方,就是怕观众坐下来吃东西不肯走,甚至会睡觉。但我们馆里基本不存在这种现象。
观众能感受到你给他们的尊重,他们也会尊重你。而且现在观众的文明水平提高很多,不只是香港。
贫穷区转型艺术热土
香港年轻人有了新志向
我在西九龙出生长大,现在又回到了位于西九文化区的香港故宫馆工作,这对我个人来说当然有特别的情感。
上个月我在香港中文大学讲课,就提到了我小时候的故事。当时西九龙是很穷的地方,有很多船坞停着小船,我们家就是住在这种小船上。
我爸爸妈妈没有受过教育,现在想想我的成长过程是挺奇妙的,那时候很难想象父母都不会写字,家里又这么穷,孩子却能变成知识分子。
这是香港奇妙的地方,社会是开放的,如果你努力就能向上发展,找到自己的事业。
吴志华馆长日前来到复旦大学演讲
西九龙经历过贫穷,我个人也经历过贫穷,这对我们有一个好处,是明白了如何让文化艺术面向广大普通民众,不要限于精英化、受过高等教育的小部分观众,经济条件有限的人群也有观赏的权利。
西九文化区现在有艺术公园、自由空间、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M+和戏曲中心,曾经贫穷的区域变成了文化艺术中心,这和我个人的发展经历很类似,从一个穷孩子变成文化工作者。
我感恩在那个年代能找到这样的机会。现在需要思考的就是,我们作为文化机构,该如何为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提供这样的机会,如何开拓年轻人的眼界,鼓励他们超越自我。
我们经常与年轻观众进行互动,积极组织各种活动,鼓励大量年轻人参与其中。例如 “香港故宫学生文化大使”计划,每年会吸纳100多位文化大使,为他们提供文物修复工作坊、实地考察、博物馆导赏讲解培训等活动,加深他们对文物及博物馆专业的认识和兴趣
其中有很多大学生,会就此更深入了解博物馆工作的专业知识,成为文博事业的未来人才。
我观察到香港的年轻人,和内地年轻人一样开始慢慢对文化艺术感兴趣,我身边有一些朋友,孩子都进入博物馆工作。
以前问香港年轻人未来的职业,都是说律师、医生,或者进大公司、做金融。现在很多人告诉我他们想做艺术、想做考古或文物修复。
这几年,很多香港孩子到北京大学念考古,我们都知道学考古是很辛苦的,大量的田野考察工作,可他们会觉得这很有意义,这也和国家现在对考古工作越来越重视有关。
博物馆学每年都在变
为香港培养更多跨界人才
1981年,我18岁,第一次坐火车到北京看故宫,这对于那个年代的香港大学生来说是很震撼的。北京好大,大到令我当时有点不习惯,满街男男女女都是蓝色衣服。
以前看故宫都是从书上看,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份历史摆在眼前,那么宏伟的建筑,一个个实实在在的文物,感觉真的很不一样。
但当时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就说“好,我以后就立志一辈子干这个”,那时候大学里念历史相关的专业,出路是很窄的,同班同学后来很多当老师。
我后来觉得对历史还是有热情,就留在学校当研究生继续做研究。然后出来也当了一段短时间中学老师,后来香港本地有博物馆招人,我就考上了。
香港故宫馆是我人生的第三份工作,第二份是在政府文化部门任职。另外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当客座教授,之前教过10年的博物馆学,现在工作忙了,只能做一些不定期的讲座。
教博物馆学其实很辛苦,因为每一年博物馆界的变化都很大,我需要每年更新,所以过去10年讲课内容串在一起看会发现很大变化。
我了解过欧美和澳大利亚大学的博物馆学课程,会把博物馆专业细分成不同领域,收藏、展览、教育、管理等等特定的体系。
这几年我发现,他们的课程因应社会需要出现一些转变,比如博物馆如何与社会可持续发展共荣、去殖民地化、社会福祉等等。另外有一些新议题则是集中在博物馆与观众的关系。
最后我提出博物馆3.0新典范的说法,包括跨界化、市场化、产业化、年轻化、科技化和同化等新趋势。
科技化是香港故宫馆目前的重点。其中多媒体在展览中的运用比较成功,我们也希望借助这些多媒体内容,为香港多培养一些科技与文化结合的人才,未来还有针对展览的人工智能的开发。
跨界化也很重要。香港故宫馆和大学、表演艺术团体、旅游机构等不同行业的团体都有合作,把我们的展览内容、讲座直播接入某些第三方的app和网络平台等等。
对博物馆来说,这已经不再是原本狭隘的以卖票为主的市场概念,而是要考量整体文化消费的市场营运,以及开拓新的产业机会。
比如看今天有多少人在线看了这场演讲,听到第几分钟时候退出,大家对哪些内容感兴趣,这些都对了解我们的观众起到重要作用。
文、编辑:Cardi C
图片来自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香港西九文化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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