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7月国民党最高法院判决陈独秀有期徒刑8年,并将他押 解到南京执行。从此陈独秀置身囹圄,开始了生命最后历程中的又一 段没有阳光的岁月。
然而,就是在那段黑暗的时光里,陈独秀却做了一件点亮后代青少年前路的事。可以说,没有陈独秀的研究,中国上世纪的扫盲工作将更加艰难。
陈独秀是南京老虎桥监狱建立以来最大的政治犯。国民党当局为了减轻舆论的压力,对这位颇受举国上下媒体及民众关注的焦点人物实行“特殊”待遇。
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陈独秀的牢房里有两个大书架,上面的书籍摆得很满,经、史、子、集样样都有,酷似一间研究室。陈独秀终于要研究学问了。
1933年10月13日在给汪原放的信中说:“……现在的生活,令我只能读书,不能写文章,特别不能写带有文学性的文章,生活中太没有文学趣味了!……只有自然科学、外国文、中国文字音韵学等类干燥无味的东西,反而可以消遣。”所以,尽管从他所读的书籍中仍能让人隐隐看到他那份对政治的留恋之情,但他还是把自己的兴趣放到了对文字学的研究上。
对于中国的文字研究,陈独秀一直有着独到的见解。有人称他为“天真的‘小学家’”。早在三年前他就写了《中国拼音文字草案》一书,因政治与经济原因而不能出版,但他坚信自己的这一研究成果,对于现今乃至以后的中国文字研究能够起到“引龙出水”的作用,并认为“坑人的中国字,实是教育普及的大障碍”。
在狱中,常来照顾陈独秀的濮德治,看到他沉醉于枯燥的字书中 时,总有二种探寻这类书痴的冲动。有一天,濮德治使问陈独秀道: “你对研究文字学如此沉迷,它究竟有何用处呢?”
陈独秀笑着说:“你不知道,用处可大了,中国过去的小学家,都拘泥于许慎、段玉裁的《说文解字》和注,不能形成一个文字科学,我现在用历史唯物论的观点,想探索一条文字学的道路。我已搞了多年,发现前人在这方面有许多谬误,我有责任把它们纠正过来,给文字学以科学的面貌。我不是老学究,只知背前人的书,我要言前人之未言;也不标新立异,要作科学的讨论。”
濮德治从青年人的角度出发认为写别字也是文字渐变的一种。 陈独秀说:“是的。大家一致写的别字,就应该承认它。总之创造新字也好,写读别字也好,都要渐进,不能由你自做仓颉,随心所欲地创造出一种文字来。须知中国文字并不是仓颉创造出来的,而是古代人民的社会创造。”
此时的陈独秀俨然一个教书的老学究,咬文嚼字,意兴盎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立身于囹圄之中,他努力从那些枯燥的文字中寻求自尊。
在狱中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著述计划:《古代的中国》、《现代中 国》、《道家概论》;《孔子与儒家》、《耶稣与基督教》、《我的回忆录》……但是这些计划由于提前获释出狱而永远定格成计划了,其中除了 《道家概论》只写有《老于孝略》一文,和《孔子与儒家》写有《孔子与中国》一文外,不是未成书,便是没有留下文字,使很多有见地的观点未行于世。《我的回忆录》也仅有后来写而未竟的《实庵自传》。
然而,陈独秀在文字学和音韵学方面的研究却收获不少。文字学方面,有学术短论《干支为字母说》,有逐个解析汉字的文字学《实庵字说》,还有一部是《识字初阶》,研究汉字的规律,解决汉字难认、难记、难写的问题。
这是他倾注了很多热情,用心推究而成的书,也是一部多灾多难的书。在狱中,他完成了初稿。出狱后,将书名更改为《小学识字教本》,交国民党教育部出版;以作为教师用的中国文字说明书籍,并预支了稿费5000元。
但在江津,或许是陈独秀的名气和与他往来的人的富庶,吊起了窃贼的胃口,他们断定洗劫这位老人定有惊人的收获。虽说贫家不惧盗劫,十多件的衣服与被褥的丢失陈独秀并不可惜,他痛心的是他所写的《小学识字教本》书稿及其他尚未出版的书稿的被窃,这对已经贫病交加的陈独秀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偿还预支稿费的债务,他必须带着病体,凭着记忆重写此书。然而终因身体等原因,此书未能全部出版,成为学界的一件憾事。
总之,从陈独秀对文学和音韵的论著中,可以看到他那种敢于怀 疑权威、敢于挑战传统的无畏精神,也更能看出他在治学上的严谨,他的传世的关于文字和音韵的论著,已经足以点亮后世青少年的前路了!
1937年8月,南京老虎桥监狱也成了被日机累累命中的目标。一日一道光亮,一声巨响,陈独秀被埋在了废墟中……狱所被炸,所有囚犯的安全已荡然无存。因祸得福,他得到了自由。1937年8月23日他被减刑释放。
当陈独秀从炮火四起的南京走出监狱时,他和最后的伴侣潘兰珍 饱含辛酸的漂泊之舟就起锚了。从此他们相濡以沫,在南京、四川等 地颠沛流离。
在常人眼里,此时的陈独秀已是穷途末路,无可依归了,然而,视政治为生命、视国家与民族之前途为前途的他又开始为战争而忙碌起来了。他著书演讲,似乎每一根神经都在为抗战而紧绷着。在此过程中,他努力使自己站在各党派之外。然而,斗争的旋涡却一次又一次地要将他卷进去。
陈独秀无意与投靠国民党的张国焘发生联系,但张国焘通过周佛 海,于1938年4月27日约陈独秀在周家见面。这次武汉会面使三位 中共最早的参与者在政途的沧桑上不觉有了共同的感慨。
交谈中,张国焘知道陈独秀对先前的政治经历愤恨未消,就说出了自己组织新党的打算,并希望得到陈独秀的支持与合作,以共图大业。然而,陈独秀对此非常冷淡,一口回绝了张国焘的拉拢。
与此同时,在中共五大上曾与陈独秀、瞿秋白等组成九人政治局 的谭平山出现在陈独秀的面前。谭离党后,担任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 团筹备委员会委员。他找到陈独秀要求共同组织第三党,陈独秀也已 无意于此,他不愿在乱中加乱,只主张“抗战救国”。于是也断然拒绝。
1938年年底,陈其昌从上海出发绕道香港前往四川江津造访。陈其昌带来了托洛茨基邀请他赴美的建议。窘迫中的陈独秀对于托洛茨基的关心和热情深为感动,然而权衡的结果,却还是婉言拒绝了邀请。在他看来,除了自己有病和母亲在侧等原因外,更重要的,是于国难之日,去国而奔,就未尝不成了危难之中的“全躯保妻子”者。
1942年5月,在四川江津的鹤山坪,陈独秀贫寒交迫,重病缠身,身边只有潘兰珍还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在这门可罗雀的凄清里,他想起了每一位真诚的旧友与依然往来的朋友,希望他们仍能欢聚在身边,因为他真正感到了生命的孤单。
5月12日中午约12时,他又像往常一样,用水泡制蚕豆花茶水, 饮用半小杯后,忽觉一阵腹痛,并伴有腹胀与呕吐。潘兰珍请来的医 生马上为其诊治。
待症状有所控制后,潘兰珍对医生介绍说:“入冬以来,他的病情严重,除了胃痛常常不能自持外,血压也一直在210上下徘徊。这种蚕豆花泡茶水的偏方是一位医生介绍的,据说喝了可治高血压。”
医生听后,在陈独秀尚未用完的蚕豆花中,发现有部分已经发了霉,用开水泡过后,汁水成黑色,味道也不正。又经询问方知,陈独秀这次所泡服的蚕豆花采摘时曾遇雨,晾晒了好几天才干,想必是 因霉变而产生了毒素。
医生走后,潘兰珍守候一边,端汤送药,不敢远离,而在内心她却深深自责,埋怨自己照顾不细心。潘兰珍的自怨自艾让陈独秀更觉不安。看着眼前这位已伴随自己走过十多年人生历程的女性,这位小自己29岁的末路知音,陈独秀禁不住一阵心酸。
随后的几天里,他一直躺在床上。力不从心的无奈让他意识到, 自己已是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了。他强打精神写了一张便条,喘息着 让潘兰珍去找人寄往江津,他想叫儿子陈松年和好友何之瑜、邓仲纯 来,另外,还想让何之瑜联系在重庆为他治过病的周纶、曾定天两位医师。
5月18日清晨,何之瑜、陈松年与邓仲纯等人都来到鹤山坪时,陈独秀的病况正在急剧恶化,时间已不能再拖延了。潘兰珍决定亲自去重庆为老先生请医。
潘兰珍寻到了两位医师,但是医师们深知,陈独秀病到这种程度,已是无挽救之计了。潘兰珍带着两位医生所赠药品,回到了江津鹤山坪。见她只身一人回来,卧病床笫的陈独秀感到一阵失望。
5月22日,陈独秀在日趋衰减的气息里接连三次昏迷,每次都被强心剂从死亡的边沿拉扯过来。
25日上午,他欲给潘兰珍留下嘱托,于是屋子里只剩下这老夫少妻二人。他很抱歉不能为她留下可资生存的家用,现有的银行存款还是教育部对编写《小学识字教本》一书预付的稿酬,平时未动分文,看来,也只能作为自己丧葬的费用了;而能给她的只有几个瓷碗和一些衣服!在这相视的凄然里,互相托付的是灵魂的嘱告!
又是一天多水米未进了。陈独秀感觉到,体力的衰竭已明显的作用到思维的空间里了。他艰难地示意潘兰珍再靠近些,然后用极其微弱的语气说:“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求……自……立。”
潘兰珍流着泪伏靠在老先生的身边深深地点着头,抽泣着。
5月27日,强心针与平血压针交互注射,已没有了先前的那般效验。陈独秀沉沉地昏睡着,周身能动的,只有微微的气息和凌乱的心跳。当重庆来的包惠僧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陈独秀的病房前时,他的老友早在上午9点钟就已没了知觉!只见潘兰珍一只手托着他的头,另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而又不乏激动地说:“老先生,你醒醒,包先生来看你了!”
她轻轻地拨开了老先生的眼皮,将他的老友送进他的感觉里。只 见陈独秀的眼珠滚动了一下。似有所觉,几滴眼泪滚落了下来。
眼皮又重重地合上了。或许是了却了又一桩心愿,他释然地睡去了 。
潘兰珍、陈松年夫妇、老先生的孙女长玮和长与、侄孙长文、何之瑜、包惠僧都围在了陈独秀的身侧,去感受老先生最后的心音,然而,任凭儿孙们如何呼唤,老先生终于再也没了反应,在浓重的夜色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亲人的悲伤里,他停止了心跳!
这一刻是1942年5月27日夜9时40分。
6月1日,陈独秀的灵柩从距江津县三四十里外的鹤山坪一直抬 到县城大西门外鼎山山麓桃花林邓氏康庄,“左右乡邻壮丁不期。而 会者一二百人,沿途护卫,且放鞭炮以示景仰惜别之意”。
当天中午,各界人士在邓氏康庄为陈独秀举行了追悼会。下午1 时30分,陈独秀的灵柩被安葬于他生前曾数次驻足游目之所,前临波涛滚滚的长江,背靠橘林茂盛的青山,鼎山虎踞,凡江龙蟠,岚光映耀,帆影出没,实为一派旖旎的风光。这里曾是他由衷赞叹并流连忘返的地方,而今在此长眠,也算是遂了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