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30日,王万青在出诊的路上(资料图片)。新华社记者 张锰 摄

初心,难在坚守。

被称作“大脚曼巴”(曼巴是安多地区藏语医生的意思)的上海人王万青,用一生坚守住了大学毕业时“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信念,扎根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56年救死扶伤。

10月,他在甘南的家中去世了。我回忆起14年前采访他的样子,所有的细节瞬间奔涌而出。

黄河在藏语里叫“玛曲”,她在甘肃、四川、青海三省交界处拐了一个大弯,由东朝西反方向浩荡而去,因此这里又被称为黄河第一弯。


玛曲县阿万仓湿地(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 文静 摄

旁边的阿尼玛卿山和之字形散布的湿地河流在贡赛尔喀木道圈出了一个草原,草原上有个阿万仓镇。这里离上海直线距离接近2000公里,海拔落差超过3500米。

12月1日,“大脚曼巴”王万青的骨灰撒在这片他生活了56年的草原。他身许牧民一辈子,如今散作片片青草,把魂魄也留在了这里。

王万青是上海人,祖籍在浙江定海,1968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填写分配志愿时,他写下“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2010年3月,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甘南草原上口口相传的上海医生。他穿着一件看上去更像工作服的蓝色风衣,头顶乱糟糟的华发,操着一口混合吴方言和兰州官话的口音,快乐地给我讲述他来甘南的缘由。

“我到了甘南就问,甘南哪里最艰苦。他们说当然是玛曲县,那里海拔太高了。我到玛曲问,这儿哪里最艰苦,他们说阿万仓。那好啦,我决定,就去阿万仓好啦。”

阿万仓1500多平方公里,相当于四分之一个上海的面积。当时叫公社,有1000多牧民,却没有一个专业医生。他成了这里历史上第一个科班的西医。游牧群众居所不定,王万青每年要花近半年时间去牧区巡诊。他在牛粪堆上为大出血休克的产妇做过胎盘剥离手术,在夏牧场里抢救心衰的新生儿,顶风冒雪去抢救窒息昏迷的牧民。


王万青(左二)给藏族小孩看病(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七日发)。新华社资料图

上个世纪阿万仓医疗条件差,王万青在这里做的第一例外科手术,手术台是两张办公桌,无影灯就是两把手电筒。

“现在想想也后怕,当年就是胆子大。那是急救,病人要转移到县里可能半路上就没命了。”

王万青在草原上救治牧民,胆大更心细。为了提升业务水平,他自费购买了一套俄文原版《医学百科全书》,翻译了10余万字资料。同事说:“他无时无刻不在看书,在办公室看、回家看,甚至吃饭时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为了更及时掌握牧民的健康状况,他跑遍阿万仓的角角落落,为公社90%的人建立了健康档案。

牧民叫他“大脚曼巴”,因为他有一双异于常人的大脚。我在一户牧民家里采访他时,这双大脚让我惊叹不已。就着帐篷里的炭火盆,我悄悄伸出自己的脚和那双大脚比了一下,短了一个脚趾的长度。56年来,这双大脚丈量了黄河第一弯的山山水水。

草原上的饮食无疑是简陋的,除了牛羊肉外,最常见的是酥油奶茶以及酥油和青稞炒面搅拌的糌粑。王万青不排斥这类饮食,在牧民家里吃饭的时候,他拈起糌粑就能往嘴里送。

“其实我到现在仍然是喜欢吃甜食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清晰记得当时阳光从帐篷的间隙里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很神往的样子。

对这个上海人来说,甜食是他记忆中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

1970年3月,王万青随工作组下乡患了重感冒,孤身一人昏睡在冰冷的牛毛帐篷里。一位藏族妇女踏着冰雪送来一碗热稀饭,是大米做的。王万青端着碗,眼泪一直打转。

尽管如此,他也从未和家人说过一句想回上海的话。只是偶尔带全家人骑马坐汽车转火车回上海探亲。父母去世后,他再也没有因私回去过,只是把对上海的思念埋在心底。

王万青喜欢画速写。我在他堆放的乱糟糟的书房中看到100多张记录他生活的速写。其中有一张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拿着行李从万家灯火中走来。他在画的下面写道:“白发苍苍的父母送我到门口,走出二三十步后我回头,门已半掩,依稀可见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朝我挥手——这是让我快走……”

他说:“其实我一直想念上海,但草原就是我的家。我要一直留在这里,还可以发挥余热,为当地群众治病送药,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草原行医,当然要学会骑马。王万青也经历了不断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事故,“疼是疼的,没落下大的病根”。56年了,他在草原上学会了骑马、开拖拉机、骑摩托,还娶了牧民的女儿为妻,生下两子一女。

正式的采访是在王万青女儿家开始的。女儿叫王齐梅,女婿是个地道的安多汉子。2010年,齐梅家的生活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房子里铺着毯子,毯子边围了一圈木质小柜。炉子上煮着茶,雾气氤氲地打在脸上,非常舒服。窗外的草地上,一只牛犊大小的藏獒,拴着小孩胳膊粗的铁链,在阳光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王万青不善口头表达,说话很概括。他的妻子汉语讲得不好,表达更简单,有时说起藏语还需要王万青的翻译。似乎一切就该这样,细节都湮没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了。我从他们不多的话语中,努力捡拾着他们平凡、坚韧的历史时光。

“我大儿子叫王团胜,对,你看,就是团结胜利的意思。”说起也当了医生的大儿子,王万青兴奋地手舞足蹈。

就在上周,王团胜在电话里给我说:“我家老二在天津医科大学读书,也学医了,这怕是我父亲最高兴的事情了。”王团胜也是个不善于表达细腻情感的人,这让我对他们一家的采访变得很艰难,但又很有意义。他们把献身当地医疗事业当成了日常的生活去经营,也许这就是“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


2012年10月30日,王万青(左)在牧民帐篷内为牧民诊断病情(资料图片)。新华社记者 张锰 摄

王万青的生命如同草原上的格桑花,虽然平凡,却绽放出绚丽的光彩。“只身打马赴草原,他一路向西千里万里,不再回头。风雪行医路,情系汉藏缘。四十载似水流年,磨不去他理想的忠诚。春风今又绿草原,门巴的故事还会有更年轻的版本。”深夜,我找出他被评为“感动中国”2010年度十大人物时节目组的颁奖词,不禁眼热喉紧。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你可给未归游子的双亲带去高原的问候,告诉他们医者的仁心已经遍布他们儿孙生活的草原。

把骨灰撒在黄河第一弯的“大脚曼巴”,魂兮,归来!

责任编辑:宗成贤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