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朋克”,一种小说新类型

自20世纪80年代赛博朋克小说诞生以来,“朋克小说”家族①出现了蒸汽朋克、柴油朋克、原子朋克、生物朋克等众多分支,并由小说跨越到了影视、游戏、音乐、绘画、雕塑等多个艺术领域,“丝绸朋克”(silk-punk)是这个家族中最新的成员。近年来,学界关于丝绸朋克的讨论逐渐增多,使之日益成为幻想小说研究领域的一个热门话题。


刘宇昆著《蒲公英王朝:七王之战》封面

(图片来源:中国作家网)

丝绸朋克的提出者、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Ken Liu)并未明确界定这一概念,而是给出了一系列描述:“‘丝绸朋克’是我想出的一种概称,用来描述我在‘蒲公英王朝’系列中所要展示的科技美学,以及构成这些故事时所使用的文学手法”,它“依赖于对东亚和太平洋岛屿人民来说具有历史意义的材料:竹子、贝壳、珊瑚、纸、丝绸、羽毛、肌腱等”,并且“更加强调仿生学”[1]。国内学者给出的定义则是,“‘丝绸朋克’小说指的是具有古代东方科技元素,将技术想象作为方法,探讨与反思人与技术关系的技术推想小说”[2]。从已有的创作成果来看,这一定义较为准确。丝绸朋克小说不同于赛博朋克这种基于现有科技发展方向的科幻作品,其幻想模式更接近蒸汽朋克、柴油朋克、原子朋克等类型,可以被视为以技术发展为历史分叉点的“或然历史小说”(alternate history novel,这是一种与已知历史事实相左的幻想故事类型,与科幻小说、乌托邦/反乌托邦小说和历史小说有很大关联[3])。

对于丝绸朋克小说究竟属于科幻还是奇幻,刘宇昆的态度也较为模糊②,这种模糊态度与西方学界、创作界的主流态度一脉相通,即对于“软科幻”“硬科幻”乃至科幻、奇幻之间的界限并不特别在意,有时甚至将朋克小说描述为“科幻和幻想(fantasy)加工历史的一种新方式”,使用“幻想”这一概念来强调朋克小说并不独属于科幻[4]。国内研究者多将朋克小说视为科幻的分支,但也有学者注意到科幻“已无法准确涵盖其全部内容”,于是用“技术推想小说”(technology speculative fiction)来归类朋克小说[5]。笼统地讲,丝绸朋克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介于科幻和奇幻之间的文学类别,作为一种新类型,它并未改变幻想类文学的原有格局,而是沿着蒸汽朋克开创的道路在科幻与奇幻的交叉地带继续前进,开拓了朋克小说的东方分支。

新分支的产生并不意味着简单的复制,尤其是丝绸朋克的世界观设计以古代东亚、东南亚和太平洋岛国为蓝本,打破了以往朋克小说主要参考西方历史文化的惯例,其发展前景相比蒸汽朋克、柴油朋克等更加值得期待。不过就现有创作而言,丝绸朋克还要解决如何突出朋克精神以及如何展现东方特性的问题,才能把光辉的前景变为现实。


何以“朋克”?

刘宇昆不止一次在访谈中指出,“‘丝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朋克’所代表的含义:反抗,既反抗僵化的历史,也反抗被遗忘的、不准确的历史”[6],“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发现,‘朋克’比‘丝绸’重要得多”[7]。象征东方特性的“丝绸”当然并非不重要,但朋克精神确实是丝绸朋克必须强调的内核,这是由朋克小说的基因决定的,作为朋克小说根源的赛博朋克本身就是朋克亚文化影响下的产物,而包括赛博朋克在内的科幻文学整体上也自带反抗性,是“科技时代或现代社会中的边缘人的呐喊”[8]。不容乐观的是,“劳伦斯·珀松1999年的《后赛博朋克宣言》标志着转变的来临,这也许是因为评判科幻的人的年龄发生了变化。经过这个转变,科幻中的主人公们不再是孤独的圈外人,而其中的社会也不再是敌托邦”[9],但实际上,这一转变在1990年代初就已现端倪,以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雪崩》(

Snow Crash
)为代表的一批作品消解了赛博朋克的批判力,将其变为“只有赛博,没有朋克”的娱乐小说 [10] 。1990年代初以来渐次兴起的其他朋克小说,同样在很大程度上剥离了朋克亚文化所带有的反抗和批判精神。在这样的背景下,刘宇昆强调丝绸朋克的朋克属性,显得弥足珍贵。


丝绸朋克风格飞艇(图片来源:作者使用AI工具生成)

不过,从意识到朋克属性的重要意义,到能够真正在作品中彰显朋克精神,这之间的距离是不容忽视的。作为迄今为止丝绸朋克最具有代表性的长篇作品,《蒲公英王朝》(

The Dandelion Dynasty
)在张扬朋克精神方面的表现可以说不尽如人意。刘宇昆借用了秦汉时期的中国历史来搭建《蒲公英王朝》的故事骨架,自称想要以这部小说“从根本上重新定义何为美国与美国人这一概念,击破美国故事的高墙,用一套处在白人殖民凝视之外的神话词汇将其重塑”,但结果却是很多美国读者“除了‘故事陌生’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更无法顺着故事“去思考那些和美国相关的问题” [7] ,而中国读者则会因小说情节走向与真实历史重合度过高而感到乏味,也就很难进一步去追踪故事中蕴涵的深度思考。相比之下,一些短篇丝绸朋克故事的表现要好得多,如潘海天的《偃师传说》显示出了“张扬的民族主体意识”,“隐含着影射当下的寓言意味,表现出对后世(也就是我们生活的当代社会)富有侵略色彩的‘西方现代性’的隐隐不满,而尝试求助于技艺充沛、更具有‘东方现代性’可能的古代世界” [2] ;刘宇昆的《结绳记事》(
Tying Knots
)则讽刺了新殖民主义的虚伪与贪婪。

除了指向新老殖民主义之外,丝绸朋克的反抗和批判当然也可以指向东方自身。有学者认为《蒲公英王朝》中的女性“积极争取自身的权力”,“其中蕴含的颠覆性力量对传统东方政治与文化话语”进行了批判[11]。然而,《蒲公英王朝》未能在姬雅这样脱胎于真实历史的女性人物身上创造出令人惊奇的新质,而是将其他一些原型人物改造为女性和性少数群体。慕明的《铸梦》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小说对专制王权和技术理性的质疑、对失落的女巫传统的向往无疑是对封建礼教的否定,但贯穿全文的对“礼”的思索使这种否定不假借他者而是来自传统本身,同时这种否定并未停留在批判层面而是上升到对普遍人性的反思,昭示了丝绸朋克一条很有前景的内核生成路径。遗憾的是《铸梦》的叙事缺陷较为明显,或许正反映出丝绸朋克作为一种新的叙事模式还需要进一步的成长。

目前尚未看到能够将以上两种朋克精神较好地结合起来的丝绸朋克作品,反倒是刘宇昆的短篇小说《狩猎愉快》(

Good Hunting
)以更近于蒸汽朋克的风格彰显了双重的批判性:狐妖在传统叙事中被视为邪恶的引诱者,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又遭受殖民地总督的戕害,双重压迫下的狐妖,既象征着对封建礼教的否定,也象征着对西方殖民主义的反抗。同时,故事通过采用捉妖人小良的视角,将对东方的封建礼教的批判控制在了合理范围内。故事的最后,小良和艳儿合作“在一个被钢铁道路和蒸汽汽笛所占据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12] 甚至从中获取新生的力量,这不仅是朋克精神的反映,更是朋克精神的升华,它洗去了早期朋克那种试图打碎一切的狷狂,体现出圆融的智慧,这或许就是金雪妮所说的“温和的叛逆” [13] 。丝绸朋克作为朋克小说的新类型,需要的正是这种具有超越性的朋克精神,这可能会成为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对世界科幻作出的重要贡献。


何以“丝绸””?

如果说朋克精神是丝绸朋克能够进入朋克小说家族的前提,那么东方特性就应该是丝绸朋克在朋克小说家族中立足的根本,二者互为表里,不可偏废。刘宇昆声称,“我的小说以美国文化为原型,然后融合东西方元素。不是把它作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而是作为我带到美国去的,我的文化的一部分。”[6]作为美籍华裔作家,刘宇昆更多地着眼于当代美国,自然可以拥有这样洒脱的心态,但作为东方文化的继承者,本土作家要如何处理或然历史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却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基于丝绸朋克的现状,结合文学发展的普遍规律,笔者认为要突出东方特性可以在三个层面上发力。


慕明著《宛转环》封面

(图片来源:中国作家网)

丝绸朋克的东方特性首先应当体现在技术想象层面。“技术推想小说”的界定表明,古代东方科技元素是丝绸朋克区别于其他朋克小说的最重要的内容,按照这一标准,一些被认为带有古典中国色彩的作品如刘宇昆的《隐娘》(

The Hidden Girl
)、慕明的《宛转环》等其实不能算是丝绸朋克,因为这些故事只是用现代科学理论或猜想去重新阐释传说、建构历史,几乎见不到基于古代东方技术的想象。真正符合丝绸朋克定义的技术想象路径主要有两种,其一是创造现代技术的古代镜像,如《铸梦》中操纵偶人的机关,从原理到功能都是对计算机和人工神经网络的模仿,《蒲公英王朝》中的飞船、潜艇等也都有其现实原型;其二是从古代科技思维出发设计出不存在现代对应物的技术或产品,如《蒲公英王朝》中用于碎石的草药、大得可以烹煮整条鲨鱼的陶器,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尽管算不上严格的丝绸朋克作品)中的望楼系统等。相对来说,前一种技术想象在相关作品中较为常见,蕴藏在那些古代镜像中的独特韵致是其美学价值的主要来源;后一种技术想象的呈现还比较薄弱,但其挑战性、趣味性也更高,同样拥有广阔的前景。

其次,文学审美也是丝绸朋克东方特性的一个重要层面。就小说而言,东方特性的文学审美感受主要来自作品的人物塑造、场景描写、情节设计三个方面。除了前文提到的丝绸朋克作品外,童恩正的《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张冉的《晋阳三尺雪》、美籍韩裔作家李允夏(Yoon Ha Lee)的《星舰与寺院猫》《盆景星舰》等,在这三个方面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可取之处,陈楸帆的《甯川洞记》甚至尝试用文言文来建构一个幻想故事,将丝绸朋克的东方审美特性拓展到了语言表达上。不得不承认的是,目前的丝绸朋克作品在文学审美层面也都各有其缺憾,有的叙事风格混杂抵牾(比如在丝绸朋克中掺杂蒸汽朋克元素,但又未能将二者很好地融合),有的缺少技术和场景细节,有的充斥着现代口语甚至翻译腔调,这些都削弱了作品的审美力量。随着丝绸朋克作为一个类型发展起来,今后的创作应当尤为注意文学审美问题,努力弥补不足,创造带有鲜明东方风格的、和谐动人的审美对象。

最后,丝绸朋克的东方特性还应当体现在哲学层面。很多作家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层面,在作品中借由技术的想象开拓了很多思想的空间,围绕“礼”“王道”“天人关系”等传统哲学命题进行了探讨,其中不乏对西方话语和现代性的反思和批判,与作品的朋克精神形成紧密的内在联系。不过,我们也要警惕这种对东方哲学的挖掘走向另一个极端,正确的态度或许应如金雪妮所说:“丝绸朋克似乎在暗示一种可能性:即传统也并非是死去的、被封存在博物馆中的瓷器和故纸,我们既不该盲目地、囫囵吞枣地接纳腐朽的‘国学’,也不该去全面摒弃传统、与它切割,而是该学会与它共生,坦然接受它之于我们的文化意义和精神意义,也不断地为它注入新血液、更迭新诠释,看着它以鲜活的姿态在现代社会中一次次甦生”[13]。

概而言之,丝绸朋克作为朋克小说家族中最新的也是最有活力的成员,还需要在朋克精神和东方特性两个方面继续开拓。目前相关的创作可能并不成熟,但在中、日、韩、越等国本土作家和海外亚裔作家的共同努力下,很多作品已经展现出了激动人心的可能性,丝绸朋克小说也成为受到创作界、学术界广泛关注的热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海内外的丝绸朋克小说创作与研究将更为繁荣,丝绸朋克的影响力也将溢出到其他艺术领域,成为与蒸汽朋克并驾齐驱的世界性文化潮流。

作者简介:

陈韬,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科幻文艺、创意写作。

①目前赛博朋克、蒸汽朋克、丝绸朋克等作为一个整体还没有被明确界定,也缺乏统一的类名,本文暂且将其统称为“朋克小说”。

②刘宇昆在与吴岩的一场对谈(“丝绸朋克”之路——刘宇昆对话吴岩)中将丝绸朋克称为奇幻小说,但整场对谈却是在科幻小说的语境下进行的,且在吴岩问出“你的创作里面既有科幻也有奇幻,但是更多的是奇幻?”时,刘宇昆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参考网址:https://lwr.tsinghua.edu.cn/info/xwdt/1244。

参考文献:

[1] 刘宇昆. 什么是丝绸朋克[EB/OL].(2021-08-20)[2024-11-20]. 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40604.

[2] 孙晓迪. 再造昆仑:“丝绸朋克”小说的幻想尺度与现代性镜像[J]. 上海文化, 2023(12): 50-58, 101.

[3] 李锋. 论或然历史小说的历史观念与叙事特征[J].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2): 75-82.

[4] Rob Latham. The Oxford Handbook of Science Fiction[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439.

[5] 霍盛亚. 西方文论关键词:朋克小说[J]. 外国文学, 2022(5): 118-130.

[6] 船长. 对话刘宇昆:丝绸朋克不在于丝绸,而在于朋克[EB/OL].(2017-12-26)[2024-11-20]. https://www.sohu.com/a/212935709_99994828.

[7] 金雪妮. 刘宇昆:我的核心和我的故事一样坚如磐石[J]. 小说界, 2021(3): 166-193.

[8] 吴岩. 科幻文学论纲[M]. 重庆:重庆出版社, 2011: 218.

[9] 戴维·锡德. 科幻作品[M]. 邵志军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7: 129.

[10] 陈韬. 面对元宇宙,科幻文艺怎样保持批判力[J]. 中国文艺评论, 2022(2): 78-80.

[11] 王侃瑜等. 都柏林世界科幻大会研讨实录:丝绸朋克[EB/OL]. 吕广钊整理翻译.(2022-05-10)[2024-11-20]. https://mp.weixin.qq.com/s/WoHZWB7fc_sYtCTknvT3zQ.

[12] 刘宇昆. 狩猎愉快[M]. 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2: 22.

[13] 金雪妮. 以器为道,以丝绸朋克为解药[EB/OL].(2022-04-26)[2024-11-20].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2/0426/08/76746789_1028332230.shtml.

拟刊发于《世界科幻动态》2024年第2期,以最终印刷稿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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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科幻动态》稿信息





排版:沈 丹

编辑:林雪琪

审定:李红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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