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苏浓第一次见到陆景川是在钟楼。那天她刚刚买了几枝满天星,从毓湖绕过城郊走到闻名遐迩的春光广场,吃过几杯春茶,匆匆与朋友作别。陆景川就倚在钟楼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试着吉他的音调。

“嘿,姑娘,花真漂亮,送我一枝吧。”

陆景川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六分之一的葡萄牙血,五官精致的像是用刀子刻出似的。苏浓瞥了一眼,却被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吸引了。

“你们搞音乐的都这样吗?”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弯成两道月亮,从苏浓的怀里抽出两枝淡蓝色的满天星:“就这两枝吧,我喜欢蓝色。”

陆景川抱起地上的吉他,抬头看了眼眼睛瞪大的苏浓,笑着拨弦:“我给你唱首歌吧,就算是抵了花钱。”

他唱的是一首俄罗斯的小众民调,音调婉转,让人莫名想起安安静静的清吧里,坐在角落里喝着生啤的感觉。

“唱的真好。”苏浓由衷地夸了一句,“你是学音乐的?”

他又笑了一下:“不是,我是研究动物的。”

“谢谢你啊,我好多了。”

苏浓方才在毓湖同男友分了手,那束花是她在湖边买的,算是送给自己的分手礼物。那个时候,陆景川正背着个吉他,骑着辆黑色的山地车路过。

苏浓将花束尽数放下,陆景川从怀里掏出一颗紫皮糖追了上去。他将糖塞到她手里,她看看手里的糖,又望了他一眼。

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那双眼真是迷人,像是湛蓝色的大海,苏浓愣了愣才道了句:“谢谢。”

后来许多年以后,苏浓还是能够忆起那颗紫皮糖的味道,浓郁的巧克力香下包裹着甜蜜的花生酱。

再次遇见陆景川是在学校的联谊会上,他那天穿的十分得体,一身灰蓝色的西装,柔软的面料上撒着星粉,一举一动,若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依旧是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苏浓认出他的时候,他刚刚弹完肖邦的交响曲。

“嘿,又见面了。”他这人似乎天生的自来熟,苏浓抿了抿唇角,“你还会弹钢琴?”

陆景川拿着一杯香槟,又扫视一遍甜品区,“黑森林。”伸手递就递给了苏浓。

苏浓应承着接过,聊了会儿,却是一口没吃。他的香槟已喝的见了底,谈吐之间带着微微的酒气,面色还是一点没变。

“吃吧,这里的甜品很好的。”她这才吃了一口,味道确实比外面的面包店卖的好吃。

这场联谊是为研一的学生准备的,苏浓本来不想来,可室友都来了,她一个人呆在寝室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刚失恋,还可以抚平一下创伤。

“你是研一哪个系的啊?”

陆景川耸了耸肩:“我这么年轻吗?”

苏浓后来才听人说起,他叫陆景川,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皮埃尔,是学校花重金从海外请来的动物学博士。

“你们知道吗?听说他本业是经商的,在法国有好几家葡萄酒庄。”

“那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开课?”

“不知道,”苏浓的室友耸耸肩,“大概这就是有钱人的乐趣吧。”

002

学校里有许多猫,苏浓经常在路上被猫缠住,它们喜欢蹭苏浓的脚。那天,苏浓出门的急忘了带猫粮,遇上了一只黑乎乎的小猫,她蹲在地上很是耐心地同它讲道理,可是它就是不肯撒手。

“黑米。”远处有人叫了一声,猫一跃就跳到了那个人的跟前。

“你的猫啊?”

陆景川摇摇头:“它是学校的猫,我不过给它取了个名字。”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小鱼干,拿出一只放在猫的嘴边,又递给苏浓一只:“你试试。”苏浓递给猫,那只猫很听话,小心翼翼地从她手指之间将小鱼干咬去。

她之前喂过的猫都是狼吞虎咽,差点咬到她。

“它好温柔。”

“猫也是有性情的,我觉得它喜欢你,所以当了个优雅的绅士。”

苏浓被这突发事件耽误得忘记了今天导师让她去代一期的课,想起来的时候还有十分钟就上课了。打车肯定来不及了,好歹是两个校区。

陆景川听说后,二话不说就递给苏浓一个安全帽,等到了车棚,她才发现那是一辆帅气的黑色摩托,上面有白色的闪电纹路。

“上车。”

那是苏浓第一次坐这么快的车,耳边全是风声。突然,她的脑海里就莫名出现了一副画面,橘红色的天际下,女孩穿着薄薄的风衣坐在摩托上,男孩在高速公路上将车骑得飞快。

好多年前的电影了,那个时候她同男友还未分手,一起窝在一间平房里看这部老电影。他那时说等他们考研都过了,他就买一辆帅气的摩托,带她去高速路看斜阳。

可惜,他考研失败,他们分道扬镳。

到的时候,时间刚刚好,苏浓急着进去,来不及向陆景川道谢。等放课时,早已没了他的踪影。

苏浓莫名有些失落。

学校里面最有名的就是毓湖的夜景,尤其是现在,正值夏季,湖里的荷花都开了,湖灯一盏一盏亮起,是一道最美的风景线。

夏至那天傍晚苏浓吃过晚饭,走到毓湖边散心。她穿得倒是很应景,青白色的连衣裙,粗跟米白的凉鞋。转了一圈,她除了闻见幽幽的荷香也没见什么有趣的了,转身离开时却碰见了陆景川。

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她差点被吓到跌到湖里,幸好他反应极快,拽住了她的手腕:“没事吧?”

她理了理慌乱的发丝,连连摆手:“没事没事。”

“你知道吗?学校里有一个传说,”他倚在栏杆上,“传说夏至这天晚上将硬币投进毓湖,愿望就可以实现。”

苏浓本来打算就这样回寝室的,可听他这样说,又忽然有了兴致:“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又看向她,“包里有硬币吗?”

她翻了半天才找出来两个硬币,递了一个给他,“像这样,”他将硬币抛地远远的,“看到了吗?”

苏浓半信半疑,学着他的样子抛了硬币又许了愿。陆景川看她虔诚的样子,有些好奇,问她许了什么愿,她却闭口不谈,于是两个人又站在月光下聊了许久。

月色渐浓,陆景川突然转折了话题:“你叫什么名字啊?”

“苏浓。”

“我叫陆景川,很高兴认识你,苏浓。”他伸出手,她轻轻握住,又点点头。她不仅仅知道他叫陆景川,还知道他叫皮埃尔。

法国著名酒庄的老板皮埃尔先生。

003

转眼就到了一年一度的校园义卖日,苏浓以前还是本科的时候对这种事情颇感兴趣,那个时候她的男友是社团的社长,他们经常一起摆摊一起收摊,由此积累了深厚的感情。

可惜,如今她年纪大了,对这种事情已经提不起兴趣。

走过那些人声鼎沸的小摊时,苏浓闻到一股浓郁香味,香味有些混,有奶香、椰子香、可可香……她顺着香味,莫名其妙就走到了陆景川的摊前。

陆景川的摊上人还挺多的,他见到她时,脸上自然而然就挂上了笑。

“嘿,随便坐。”

她其实并不想停留太久,可陆景川太忙,她也不好打扰,一坐就是一下午。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会逐个逐个地向别人解释自己的产品。

等人走得差不多,他才想起了角落里的她。陆景川抹了抹桌子,从柜台上拿下一份甜品走到她跟前:“最后一份椰奶冻,尝尝。”

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永远都盛满了柔情。苏浓不好拒绝,于是坐着吃了起来,他在旁收拾自己的摊位。

“真好吃。”苏浓是由衷地夸赞,“你自己做的?”

“当然,苏浓。”

苏浓的心颤了颤,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夏季越来越厚重,就算是走在湖边也是闷闷的。苏浓是个招蚊体质,不一会儿,小腿上已被咬上密密麻麻的包。

她是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才挠了一下。

陆景川停下来,路灯灯光打在她身上,他才发现异样:“苏浓,你怎么被咬得这么厉害。”

苏浓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陆景川或许是为了缓解氛围,略开玩笑道:“你知道吗?蚊子喜欢血甜的人。”

“这说明,你很甜。”

苏浓赫意更浓。

走了半天,陆景川突然说:“这里离我公寓近,我那有自己调的药,分你一点,就不痒了。”

苏浓登时瞪大了眼,半天没反应,陆景川一个暴栗敲在她头上:“想什么呢,我是好人。”

他的屋子很整洁,是欧式简约风,却也极具格调。苏浓坐在那里,心里无限抱怨学校的待遇,与她们那连热水都没有的研究生宿舍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涂好药后,苏浓顿时觉得腿上冰冰凉凉的,一点也不痒了。

后来,两个人又聊了会儿,都饿了,陆景川提出来想吃火锅。他虽然常年生活在国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火锅爱好者。

仲夏之夜,他拿出电磁炉,将冰箱里的菜一扫而光,开着空调的客厅,两个人就盘腿坐在地上,还配着冰啤,冷与热的交织,真的是苏浓吃过最好的一顿火锅了。

后来很多年以后,她还是能想起,闷闷的夜,开着空调,听着蝉鸣,喝着冰啤,在锅里夺下陆景川筷上最后一颗牛丸。

往事当记省,只是颓然一想,却又觉得什么空了。

004

陆景川同学校的合同只签了半年,这个夏季一过完,他就要启程回法国了,苏浓听到后表示很难过,问他能不能多待一些日子。

他洗好碗碟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罐珍珠和小罐的茶叶、还有大瓶的鲜奶,想要做焦糖珍珠奶茶,他似乎挺喜欢做甜品的。

“事情很多,不过,你如果来法国玩,欢迎随时联系我。”

苏浓后来才知道陆景川的家族企业有多么强大,几乎覆盖了所有的产业,从艺术到餐饮,是确确实实的隐形富豪。

苏浓耸拉着个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去法国。只是外面的夏季越来越凋零了,白昼越来越短,漫漫的黑夜拉长了光年。

最后一个月的时候,苏浓早就选好的论文主题突然出了岔子,导师要求她改变研究的方向,苏浓一时间焦头烂额起来。

那可是她构思了一整个夏季的论文,就这样打水漂了,同寝室的室友也替她无声地惋惜。

“苏浓,要不我帮你想吧,或许会给你灵感。”坐她对面的陆景川一边翻动着杂志一边真诚地提出建议。

苏浓整个人都氤氲在一片乌云之下,她抬了抬疲倦的眼皮,倦意涌动,无奈道:“还是算了吧,术业有专攻,你也不是我这个专业的。”

她大概是低估了陆景川的能力。那天之后,他连夜想了几个选题给她送过去,她一瞧,满腹惊讶。那几个选题都十分新颖,任何一个深研下去都会有不错的结果。

“陆景川,我学的这样小众的语种你居然都知道,太厉害了吧?”

陆景川笑而不语,仔细想想,他做不到的事少之又少,从小到大都听惯了别人的夸赞,也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苏浓曾有幸看过陆景川上课。

那天,她将代课时间记错了,一个人从一期校区的教学楼走下来,路过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的时候,她下意识退回去。

陆景川因为盛名在外,几乎节节课爆满,教室后面还有心甘情愿自带板凳的学生过来听课。苏浓回想自己代的课,那叫一个冷清,简直是小班教学。

他在七尺讲台之上,戴着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镜,褪去了以往那点吊儿郎当的气质,若不是与他相处过,苏浓当真会以为他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他讲的东西,苏浓听不懂,却依旧站在那里听着,学生们似乎都挺喜欢他的,举手的回答问题的人一个赛一个多。

那天,她在外站了许久,课毕,她退到角落,教室里的学生蜂拥而出。她又站在门后,他在讲台上整理东西,没注意到她。

“嘿。”她从门后跃出,学着他从前的口吻打招呼。

他也是被下了一大跳,但最后也是笑笑:“要一起去吃冰淇淋慕斯吗?”

她点点头。夏季已然落寞,初秋的天气吃份冰淇淋好像也不错。狭长的走廊里,她走在陆景川的身后,从走廊尽头泄进来的秋光一点一点落到苏浓的心上,那一刻,身影模糊,心上却明亮了许多。

005

陆景川回法国那天送了苏浓一张明信片,上面印的是巴黎的初秋,街道两旁都是法国梧桐,它们的叶子随处落在街角、落到车上、落到行人的肩上,最后落回苏浓的心。

陆景川虽常年生活在国外,却也写得一手好字,飘逸俊朗的行书,上面写着他的联系方式。他说,若是苏浓来法国旅行可以来找他。

苏浓平静地点头,却是将这句话记在了心底。

后来转机许多次,无论是去哪里,她总能将法国列入名单,停靠一晚,也便知足了。

又是小半年过去,苏浓同陆景川很少联系,但她总是能在网上看到一些关于他家族企业收购一些机构的新闻,想必他过的还算好吧,事业这样成功。

一年时光飞逝,苏浓导师的手上突然有了一个名额,那个名额是去法国的学校进行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大家都抢破了头,公费出去,谁不想要?

苏浓近水楼台先得月,给导师端茶递水,奉承了月余,导师将这个名额给了她。

“苏浓,好好干,别丢脸。”导师鼓励了几句,苏浓高兴地差点失态。

最后她恭恭敬敬地说了声谢谢,就飞奔回寝室收拾东西。

一年半未见,苏浓不知他是否变了模样,但她想,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永远不会变,他将永远是陆景川,而不是皮埃尔。

她去的时候打包许许多多的火锅底料,还带了老干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火锅爱好者,这一点,她还记得。

法国的一家高档餐厅里,苏浓坐了许久,他绅士地替她倒好红酒:“欢迎你,苏浓。”

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又沉稳,一听就是金钱的声音。从前,苏浓就听颇具研究的朋友讲过,不同价位的红酒杯,碰撞时的声音也是不同的。

“这顿很贵吧?”苏浓睁大眼睛一本正经问他。

他被逗笑,切着牛排的手顿了一下,唇角微微弯出一个弧度:“我请。”

此时出现在苏浓面前的陆景川剪了极为干净的寸头,穿着严肃沉稳的西装,手上戴着标志性的手表,浑身上下都是不凡的气息,与当初苏浓在学校里碰见的陆景川大相径庭。

“我这次看出你的年纪了。”

当初在联谊会上,苏浓就曾以为他同自己一般大,原来只是他那时的着装问题。

“我本来就比你年长几岁。”

苏浓笑嘻嘻地切下一块牛排,汁液丰富,带着淡淡的红酒香:“大叔。”陆景川并没有太意外,抬头笑着:“没办法,年纪在那儿。”

那天,陆景川带苏浓去吹了海风。苏浓第一次坐兰博基尼,整个人都是僵硬的,陆景川笑她,她气鼓鼓的,不是什么人生下来就像他那样有钱。

“我以后一定会养一条狗。”

“嗯?”

“我要叫它煤矿。”

“为什么?”

“这样就会显得我很有钱。”

陆景川大笑,苏浓望着他的侧脸弧度,心底莫名淌出一点暖意。海风很暖,吹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陆景川喜欢来这里看海,他告诉苏浓这里是他的秘密基地。

苏浓掠过耳后的头发,斜着眼看他,她站在他旁边,虔诚而又小声:“你的眼睛里有这里。”

他问她在嘀咕什么,她搪塞过去,他的眼睛里有这里,湛蓝而深邃。

真美。

美到让她不知不觉已然沦陷。

006

待在法国的日子没什么特别,苏浓的专业能力一直很强,不用费太多力气在学术上就可以朝九晚五。若说要有不同,唯一的恐怕就是,这里物价高一些、三餐不同……这里有陆景川。

其实,陆景川经营着这么大的企业平时也挺忙的,但他总会抽出时间带苏浓去感受法国的风情。

那天,饭才刚刚吃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神色有些匆忙,苏浓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她喝下一口果汁:“你先去吧,我等会自己回去。”

陆景川似乎感到有些抱歉:“你想去红酒庄吗?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红酒庄在郊外,到的时候天已暮色,她远远的就能嗅到一股醇厚的红酒气息。这里采用的是传统的发酵技术,这两天气温变化无常,湿度没控制好,好多红酒都变味儿了。

苏浓盯着那些精致的木桶,听着陆景川用法语对那些发酵技术、应对措施款款而谈,优雅又迷人。

“苏浓,你怎么呢?”

她正发着呆,反应过来又说大概是地窖里的空气里酒香过重,她有些醉了。

“那你想不想尝尝。”他兴奋地说,湛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光。

苏浓喝下一杯,唇齿都在回味,她往四周看了看,这样一个庄园盘下来要不少钱吧,这样好的酒果然要配上独好的风景。

在陆景川与工人交流时,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知不觉竟已将一瓶酒喝得见了底。她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像电影里的醉鬼。

大概唯一的区别就是,她印象里的那些醉鬼烫着迷人的大波浪,染着红唇,媚而不妖的神态笼罩在一圈一圈迷雾之下。而她,平平无奇,典型的学术型人物。

地窖里的灯光很昏暗,她望着陆景川颀长的身影,好看的像一副画儿似的他,那几句话就要说出口,却又生生咽了下去。

所爱隔山海。

可他们之间应当不止山海如此简单。

苏浓喜欢他,可她不确定他的心意。也就是这样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她才觉得一切显得真实。

那天晚上,是陆景川送苏浓回去的,还顺带给她带了几瓶红酒。她摇摇晃晃走在白色的油柏路上,冷冷清清的街道,陆景川把车开到市区就停下来了。

陆景川不知道醉醺醺的苏浓可否记得他那天说的话,可他说出来就舒坦许多了。

他这一生都忙忙碌碌,也是和苏浓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有生活气,忙里偷闲。他不喜欢开车,不喜欢用速度代替一切。

他喜欢散步,一个人在街上走啊走,走到灯光尽头,灯尽了,就到家了,家又是光的开始。苏浓抱着酒哒哒跑到陆景川前面,坐到路旁的椅子上,歪歪扭扭地躺下。

陆景川湛蓝的眼睛又盛满了笑意,她满身都是月色,脸色霞红。

007

苏浓一向就有见义勇为的习惯,就算现在到了法国,那个毛病也依旧改不掉。歹徒被她制服的时候,苏浓极其倒霉的挨了一刀,就在左小腿肚上。

陆景川赶到医院的时候,警察正给她做着笔录,她见他来了,没来由地笑了一下。陆景川满脸严肃,说她多管闲事,她却说早知道不给他打电话了。

医院里人多,空气不太好,陆景川说了两句就扶着苏浓离开了,苏浓歪歪扭扭地走路却还想推开他,他皱了皱眉极其不悦地一声:“别闹。”

苏浓本来是不想给他打电话的,可警方必须得让家属来领人,她在法国没什么朋友,谎称陆景川是她男朋友才得以从医院出来。

后来的一个周,陆景川帮苏浓向学校请了假,每天黄昏时分就往苏浓家跑,给她做饭。苏浓懒懒散散靠在沙发上,觉得自己闲得头上都快长草了。

陆景川让她别乱跑,她却又一个人跑到露台吹风,他做好饭后才发现,围裙还没解就跑了过去:“小心着凉。”

如果陆景川没有含着金钥匙长大,苏浓想他一定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子,他做的饭菜绝对一流。

快要吃完的时候,她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你为什么之前要去我们学校进行学术交流啊?”

陆景川显然没有意识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有一瞬的错愕,但在那一瞬的错愕里,苏浓竟瞧见了一丝哀伤。

她连忙敷衍过去:“没事没事,你不说没关系。”

陆景川动了动唇角,还是什么也没说,等到他洗好碗后。他突然掏出手机,让秘书推掉了他晚上所有的行程。

那天晚上他让苏浓放了一部旧时的黑白的法国电影,伴随着电影里滋滋的电流声,她坐在沙发上,隔着一臂的距离,听他讲了一些事。

一桩一件哀婉动人,苏浓都忍不住红了红眼。

而故事越到后面,苏浓越发觉得,自己与他之间真的不是山海之距,而是错开了许许多多的光年。

“她喜欢那个学校。”他今夜喝了一点生啤,说话时带着好看的醉意。

苏浓在暗夜里看见他的眼睛,一双眼睛本来那么亮,到这里又暗了暗,她不知道如何去宽慰他,只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本来她以为自己会满不在乎,可当真是亲耳听到,她还是觉得眼睛酸酸的。

陆景川的心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扎根了很久,是苏浓如何也挤不掉的。

陆景川小的时候随父亲来中国,曾经迷路在街头,一个人蹲在街角,冻得像个小冰人,鼻尖红红的,别人都只是看了看就匆匆路过,是那个女孩将他带回家,给了他热水洗脸,还将自己的床让给了他。

她时常在想,当初若是她去街头领了陆景川回家,是她陪他在风雨里躲雨,是她给了他一个难忘的拥抱,是她慢慢地擦掉他眼角的泪,那他会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可惜呀,不是她。

他说那些的时候,不停地在喝酒,带着浓浓的哀伤。

“那后来呢?”

陆景川的眼神闪动了几下,又望着脚尖,苏浓不知道有没有看错,那是一滴眼泪:“她死了。”

008

加德满都的秋天总是来得那么迟,天也亮得晚,我趁着天还没刮风从集市上买了新鲜的食物,到私人别墅时,雇主已经起来了。

我一边提着鱼口上的绳子,一边嫌弃地嘀咕着,这仿佛不是我选的那条鱼,商家趁我不注意给我换了,这鱼一点也不胖,瘦弱弱的,很丑,难怪卖不出去。

雇主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坐在阳台喝茶,那是一种很香很香的茶,我站在几米开外的厨房都能嗅到香气,雇主仿佛很钟爱这茶,我上次让他给我泡一点尝尝,他也不肯,我那时还偷偷在背后骂他小气。

但其实,雇主很大方,他每月给我开的工资是其他做家政的大半年的钱,只是他不许我碰他的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

他本来是个很绅士的人,我上次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个罐子里的茶,他劈头盖脸地说了我一顿,然后一个人落寞地蹲在地上伤心了很久。

“先生要变天了,您还是坐到厅里来好。”

我不知道他听到没有,他只是端着旁边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烟雾寥寥,他突然说:“你听见钟声了吗?”

我洗着菜,摇摇头,这座别墅离最近的寺庙也要半个小时的车程。他一个人耸在乌云漫布的天下,我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笑声。

“小李,你有喜欢的男子吗?”

水流淌过我的掌心,我麻利地将菜坏的部分择出来,然后摇摇头:“我阿妈说我还小,不能谈恋爱。”

先生又将他的日记本掏了出来,我看到后只是低头叹了口气,他每次心情不好时就喜欢写日记,不知是不是这天气惹到他了。

他刚刚问我有没有喜欢的男子,其实我说了谎,我是有的,只是是单相思,说出来也怪丢人,还不如不说。

我将菜做好后,他还在写日记,于是我擦了擦手,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这是先生来到加德满都的第四年。我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每年总会抽一天写一整日的日记,想必,是日子又到了。

他会问我那些问题,我也不意外,先生之前有一位很喜欢的姑娘,爱而不得,才造成了这后半生的遗憾。

我记得很久之前的一个雪夜里先生喝醉了酒,一个人站在露台,风凉凉地,雪不停下着,壁橱里点着温暖的柴火,我让他进来烤火,他偏偏不肯。

“小李,你知道吗?就算是互相喜欢的人也不一定在一起,所以最终能走到一起,又满眼都是对方,那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他抱着酒瓶没头没脑地说。

后来,先生又醉酒了一次。

他轻轻地叫着苏浓,我沉默地站在替旁边替他盖好薄毯。看到这样的先生,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您怎么不回去找她呀。”

他笑着,好像有泪光,蓝色的瞳孔衬地更加悲了。

“她嫁了一个很好的人,有着美满的家庭。”

我此时不知为何,很想跟着哭,想再问些什么,先生却不愿继续说了。

009

最后一次听到先生讲起她是在傍晚的时候,写了一整日日记的先生突然让我给他去买生啤。我们这里很少有卖生啤的摊子,我开车找了好久才买到,到了别墅,他正望着月亮发呆。

他今夜仿佛很有兴致,从他宝贵的瓶瓶罐罐里挑出两个罐子分别倒了点在烧地热腾腾的锅里,我站在门口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

先生还是第一次让我坐下,和我分享,他指了指那两个罐子说:“这是郫县豆瓣,这是老干妈。”

我第一次吃这样的东西,有些急,烫的直叫,先生却不紧不慢地向我讲述他与苏浓。

很久之前,先生还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很喜欢潜水,湛蓝色的大海深邃地如同人的眼眸,他喜欢在水里的感觉。

后来有一天,港口的人都不敢出海捕鱼,说是今天会有大风浪,要变天。

先生却不信这些,还是带着小姑娘潜入了大海的腹地,却遇上了风浪,小姑娘被冲撞到礁石上伤到了脑袋,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他说那是他人生里感到最无能为力的一天,她躺在急救室里,苍白的脸,像纸片一样,他痛心极了,明明春光这么明媚,她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后来呢?”

“后来她失忆了,她的家人找到了我,希望我离她远远的,然后……”他低着头,抬头又笑了一下,“我答应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笑的这么无能为力。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苏浓的时候,她才八岁,明明她那么小,却给了在街头迷路的他温暖。

他每次来中国就带着她到处玩,她十六岁生日那天说想潜水,他不顾别人的阻拦,带着她到了大海腹地。他也想过危险,可他认为自己有能力保护她。

可终究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他忍受了八年,等到自己在法国的生意稳定下来,才能抽出一大段的时间去中国,他本想着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也好,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靠近,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交集。

苏浓在法国喝醉的那夜,他背着她走在油柏路上,她将头埋在他的脖子上,呼吸一点一点温润着他的心,他听她小声地嚅嗫:“陆景川,我好喜欢你。”

他那时真的心动。

可苏浓的爸妈不会同意的,她应该嫁一个更好的人,而不是像他这样一天到晚忙于工作又伤害过她的人。

于是那夜,他也将自己的喜欢沉淀了。

苏浓离开法国后,与他联系越来越少。后来,他才知道她回去后听从家里的安排,有了一个很好的对象。

再之后,他尽量做到不去打扰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先生已经将生啤喝尽。

我端着自己杯里仅剩下的一点生啤皱着眉一口气喝完。

010

其实,苏浓已经离世一年了。

苏浓当年并没有结婚,她为了先生能够好受一些,做了一场戏,之所以联系变得少了,是因为她醒来的日子越来越少。

她回国后,就被检查出了一种罕见的脑病,医生说是后遗症,家人不得已,才将当年的真相告知。

她本来向我描述这些的时候整个人病恹恹的,却在提到先生的名字时鲜活了过来。

苏浓没有悲伤,甚至有些高兴。

她待在医院里的日子总是昏昏沉沉,每次醒来总是念叨他,我不知她是怎么得知他去了加德满都,也不知她如何得知他发生意外,伤了腿,就此隐退商界。

她只是找了我,希望我能照顾先生的起居。

苏浓走的那天,我一个人躲在酒店的后花园偷喝了先生的果酿,虽然浓度不高,我却将眼睛涨地酸酸的。

最开始我只是觉得拿着两方的工资可以赚很多钱,可后来,苏浓对先生的情谊让我的心不得不有所波澜。

先生今日开了一瓶葡萄酒,看年份是很久了,他递给我一杯,味道不是很好,有些酸涩,我皱着眉咽了下去。

“不好喝,对吧?”

我如实点头,他笑了笑:“这是苏浓当时在庄园学酿的酒,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寄一瓶。”

我不知道说什么,今日的先生仿佛很哀伤,湛蓝色的眼里徒生波澜。

先生已经七十岁了,头发斑白,却还是爱摆弄那些乐器,有一把年份很久的吉他,吉他上白色的漆都已经掉了,却还是一尘不染。

先生让我去书房取过来,他似乎又想擦拭擦拭,我起身的时候,他坐在轮椅上望着月亮,月光落到他的睫毛,分明着,也清冷着。

等我回来的时候,先生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椅子上。

这是冬季的最后一天,先生与世长辞,我待在先生身旁坐了很久。

先生并没有腿伤,很久之前,先生就被检查出了肺癌,阻挡他们两个的并不是苏浓父母,而是他们对彼此的心。

向彼此隐瞒近况,就算是忍着不见,也不让彼此担心。有生之年,我这样一个小姑娘能见证如此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也算圆满了。

书上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许许多多的人奉为圭臬,将之视作爱情的最高境界。

可当真要刻苦铭心过的人才知道,爱人之心,远过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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