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安焕然
我始终认为东南亚华人的文化是一个建构中的进程,其主干主体是“在地化”“本土化”。其最初移植过来的种子虽源自“中国”,但因土壤、水分、气候环境等的不同,经各种跨文化的互动、冲击、挑战和接纳,以及本身在地化的成长经验,其开枝散叶、结的果,自然就和“中国”不一样,而是一种“再创”的文化个体。若把它比喻为一棵树,不论是其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失调,这棵树是否会被连根拔起,能否经得起风吹雨打?其长成的果实是苦、是毒,还是烂了,抑或比中国“原乡”的来得更美、更好、更甜?我想,这就要看看其成长过程中的各项要件和因素主导了。
但关于东南亚华人的研究,就早期学院派来说,很长一段时期掌握在英文源流学术人员手中。这些执笔之人,在英属马来亚时代主要是一些“学政人员”,他们既是学术撰写者,也是英殖民官员,难免有其站在“殖民者碉堡”和“洋船甲板”上来看东南亚的西方中心观,并字里行间会合理化殖民政府政策。尤其在东南亚原住民及在地华人民俗和宗教信仰方面,有其高姿态的西方视角及偏见。但这批学政人员是当时英属马来亚政府里精英中的精英,很有学识,掌握的讯息也较广博,他们甚至懂中文和方言,能看到和接触到的事物很多。反倒是战后独立建国,学院派的东南亚研究已走向马来西亚或国别研究,而官方主流的马来西亚历史的探讨,民族以马来为主,宗教以伊斯兰教为主轴,非马来的都成了“dan lain lain”的“其他”陪衬事项。很长一段时期涉及华人的研究也落入这批纯英文教育源流的学界里,田野调查有其难度和局限,依赖文献也比较局限于官方档案资料的引用。这固然有其历史建构上的价值和意义,但从史学史层面理解,“资料来源越古老,越普遍被人接受,也就应该受到尊重”,这个传统的史料接受准则是受到挑战了的。毕竟面对史料,即使是官方档案文件,你还是要辨伪和需要再考证的,更要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理解为什么是这般的结局。况且研读历史,不能只看到上层的官方历史和史料,上层和下层的历史都要重视。而叙事史的复兴,这一书写趋势反而更为受众。
然而,就马来西亚中文书写的非政府大学的“民间学者”来说,二战前后,由许云樵、韩槐准等南洋学会同仁开启的“南洋研究”是很精彩的。在马来亚建国之际,鲁白野的《马来散记》的“大白话”书写方式,更是赤诚投入并参与了独立建国“国族建构”的宏图或企图。而《马来散记》之类的书写也是当时的畅销书,相当受众。可惜像这样的书写,或许是国情和族群关系的变转,从“马华”的边缘化,“马华”的迷思再到“马华”的“自觉”,近四十年来,中文论述已从“南洋研究”走向“华人研究”。
这种研究趋势固然有其历史情境和问题意识,但过于“马华”的结果,也常使自己的视野过于局限在“华人”同温层的狭窄框框而“不自觉”。这种“马华”“自觉”中的“不自觉”,是有待吾等中文学人超越突破的。
不论是东南亚研究,还是南洋研究,超脱既有的传统视角是必要的。而这其中,多语言的史料文献参引,以及民俗、传说之记录、搜索,就成了很重要的研究资源。马来亚大学文学院院长黄子坚教授曾多次强调,马来西亚的中英文学界华人研究成果应当结合。而我在《新史料·新视角:青年学者论新山》(2020)也指出年轻一代学者具有这方面的优势。他们既能挥汗走田野,也擅长于网络科技的整合,掌握多语文献资料;既能熟练引用中文资料,也会参照很多英文、马来文、日文的研究成果和官方档案文献。像这样的多语研究资料和研究成果的结合参照,相信会是今后马来西亚华人研究的主趋势。
而这其中,莫家浩是这年轻一批学者中写得很勤的一人。既能写学术论文,也勤于写文史掌故和田野随笔,实有“南洋研究”的遗风。其《臆造南洋》之书写更像是鲁白野《马来散记》之再续。唯其中的“雾锁南洋”不应仅是马来西亚之“海外”读者习惯上作为“猎奇”的窥视。如何在家浩的历史与传说、模糊又暧昧的神鬼人兽南洋书写中,让读者看出更有意思的事物和历史的启示,或许才是本书书写更实在的意义。《臆造南洋》之结集,是在台湾出版的,可喜可贺,是为序。
(安焕然,马来西亚新纪元大学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