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彪,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宋史研究会理事。长期从事宋辽夏金史研究,重要著作有《宋代荫补制度研究》、《宋代寺院经济史稿》《中国民俗史(宋辽金元卷)》《宋代特殊群体研究》《宋史:文治昌盛 武功弱势》《宋史十五讲》《庙堂之上与江湖之间――宋代研究若干论题的考察》等,主要论文有90余篇。科研成果《中国民俗史(宋辽金元卷)》获得北京市第十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特等奖(2011)、教育部“第六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2013)。2008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人才,曾经应邀前往德国、日本、韩国、以色列等国家和港台地区进行学术讲演、交流。
学历史有什么用
《赵宋:十八帝王的家国天下与真实人生》序言
《赵宋:十八帝王的家国天下与真实人生》
天地出版社2020年出版
常有人问我,学历史有什么用?对于这个问题,估计不会有标准答案。我的回答往往非常简单,这是我从事的职业。既然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当然需要兢兢业业,认真对待。坦率地说,我个人并无成名成家的念头,无非是担心丢了饭碗而已。说得具体一些,作为北京师范大学的一名教师,我当然希望教给学生一些正确的东西,以免误人子弟。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我一直将探索历史视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且总是觉得很充实。
在大学课堂或是其他场合,我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中国人聪明绝顶,但缺少严肃、认真的精神,很多事情,似乎都讲究“大概其”,而不是精益求精。记得在早稻田大学留学期间,我在所住的街区亲眼见过一起车祸,一位中年妇女被汽车撞倒,交警来处理善后事宜。在测量车祸过程中的各种数据时,警察们个个趴在柏油路面上,一丝不苟地测着每条线,丈量不同方位的各种距离。当时我突然想到,国内的警察通常是站着用卷尺或皮尺测量,记录相关的大体数据,就算完成任务了。与日本警察的严谨相比,中国交警可能存在很大差距。殊不知,失之毫厘,差以千里,一个数据不准确,就可能会影响到事故责任的判定。这件小事给我留下了异常强烈的印象,甚至是震撼。于是我经常用这个故事来教育学生,凡事都要认真,否则就会差以千里了。
学术同样是如此,就拿古代文献来说,很多人自认为读懂了古籍,但我敢肯定,真正落实到每个字眼时,恐怕谁也不敢说自己可以完全准确地解释出来。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回避以外,恐怕就只有“大概其”了,这种现象恐怕是常见的。有人在一篇论文中有数十处,甚至上百处标点、句读之类的硬伤,居然还有人以为这个人做的是高质量的学问,他的文章有着“深刻的思想和见解”。诚然,这恐怕只是个别现象,但不能不让人产生这样的疑问:连基本史料都读不懂,难道也会有真知灼见?或许在某些人心目中是有的,但稍具学术良知和常识的人,大概都不会如此不负责任地做出判断的。“想法”固然可贵,但弄清事实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说起来,我从事历史研究也有 30 多年了,甘苦自知。虽然一直在做断代史某些层面的探索,也无任何成就可言,但平日也不时地思考一些相关的问题。事实上,在笔者看来,历史研究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追求真相而已,通过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进行仔细的分析综合,尽可能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这是史学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中国有文字的历史长达数千年之久,越是遥远的时代,留下来的谜团就会越多。因此,要发现历史的真相,谈何容易。姑且不说史料记载的缺乏,就算加上留传下来的实物资料和未来不断出土的新材料,似乎也不足以做到这一点。至少我们对很多事实还是不清楚的,或是知之甚少的。正因为如此,才需要下功夫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无论是好还是坏,我们都必须将历史上出现过的事情真相尽可能弄清楚。不知为什么,我们的研究似乎都停留在两个极端,要么极好,要么极坏。举例而言,古代的政治体制通常被人为地以专制、集权等词汇加以界定,在这种体制下,腐败自然是无法避免的,这种结论无疑有其充分的合理性。于是,站在当今时代的高度,高扬科学、民主旗帜,去审视古代社会,自然就会是另外一番景象了。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言必批判专制腐败者,却似乎并未吸取教训,行事也往往并不民主、科学,反而更为独断专行,而且顺者昌,逆者亡。学术界的这类现象并不罕见,有些人道德学问并无过人之处,甚或一无是处,却能在某些人的提携和暗箱操作之下成为学术“带头人”。善言而不能行,言行不一,这大概是自古以来社会精英们的普遍状态,直至今日,似乎并无太大变化,这不能不说是学术的悲剧。
在笔者看来,宋代皇帝远非“专制”二字可以概括,姑且不说君主的权威能否直接渗透到社会的底层,就算在朝廷之内,宋朝皇帝似乎也不太可能为所欲为,这在宋代似乎特别明显。皇帝需要扮演多种多样的角色,在偌大的皇宫,他是一家之主,跟普通百姓家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无非是多了些嫔妃、宦官等“服务人员”而已。因此,他必须谨慎处理“家庭”内外的各种关系。其实,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与其他朝代相比,宋代皇帝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子嗣不昌,除了宋末二帝外,宋朝共有 16 位君主,其中有 6 人无亲生儿子继承皇位,比例高达 37.5﹪,若加上太宗的兄终弟及,比例就更高了,这在中国古代帝王时代恐怕是独一无二的。在父死无子继的特殊情况下,宋代的皇位传承还是相对顺利的,并未出现大的危机,这不能不让人惊讶。然而,在表象的背后,却夹杂着极其复杂的内外因素,各种政治势力暗中角力,上演了一幕幕精彩大戏。因此,在宋代,表面上看似乎罕有后妃干政、宦官擅权等现象,皇帝的“家”稳定而安静;实际上,宫廷内部的斗争异常激烈,只是表现方式不一样而已,否则就不会出现“狸猫换太子”之类的传说了。这些故事的背后显然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实,也从侧面反映出宋代皇宫并不太平。
宫廷之外,皇帝为一国之君,治国安邦是他们的首要任务。然而,单单依靠一人之力,无论如何是不能完成的。因此,皇帝必须集合各方面的力量,才能将国家机器运转起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调动各级官员的能动性,但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无疑是不现实的。毕竟,每个人是不一样的,他们能否为君主效力,取决于复杂的因素。正因为如此,作为万人之上的帝王,需要协调各种利害关系,如君民、君臣之间的关系等。而这恰恰是最难的环节,稍有闪失,恐怕就会危及江山社稷,这是历代君王必须谨慎应对的,宋朝自然也不例外。
自古以来,学术便带有浓厚的贵族色彩,通常情况下,似乎只有社会的精英才有可能从事学术研究。先秦以前,就有所谓“学在官府”的传统,然而,如果单纯地将这句话理解为官府控制学问,恐怕是片面的。大体说来,应该是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之人掌握学问,这种解释大概是有一定道理的。由此看来,学问是高高在上的。正因为如此,才会曲高和寡,也难免有高处不胜寒之感。
以宋朝历史为例,最近数十年来,出版过数量众多的相关著作,这些书大概都只有社会精英们才会去阅读,或者是确实对宋朝历史感兴趣的人才会有雅兴去仔细品味一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巨大的资源浪费。其实,历史研究不应该是庙堂之上的学问,更不应该是专门为学术而学术的研究,抑或大学里的教材和参考书,而应该是让每个中国人都了解的常识,至少从事研究的学者有义务朝着这样的方向努力。任何国家、民族,如果对自己的历史都缺乏基本认识,恐怕是难以持续发展的。
事实上,大多数人的历史知识很多来源于电视、网络之类的强势媒体,特别是古装戏。坦率地说,我很少看这样的电视节目,因而无权加以评论。然而,受国家广电总局委托,我曾审阅过一些电视剧剧本,由此不得不去看一些还没有进入拍摄阶段的历史剧。应该说,剧本创作人员下了相当大的功夫,但从历史专业的角度来看,不少电视剧的创作人员对很多东西的把握、定位还是不准确,甚至是错误的,更不用说细节了。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几乎所有古装戏中,臣子千篇一律地称呼皇帝为“陛下”“皇上”,而皇帝则称呼臣子为“爱卿”。实际上至少在宋朝,口语中通常称皇帝为“官家”,而“爱卿”在很多场合是称呼妓女的,皇帝显然不可能以这种极不雅的称谓来称呼自己的下属。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兹不赘述。由此可知,人们从电视、戏曲等媒介所获得的知识和信息与历史本身是存在相当大的距离的,这种状况无疑是需要加以改变的。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们的教育似乎过于功利,过于强调培养人的专业素养,其实这仅仅是教育的目的之一而已。在笔者看来,民族整体素质的改善和不断提高才是中国未来发展的唯一出路。记得我曾经跟一个日本朋友谈过关于人口素质的话题,我当时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中国参与世界竞争的人口比例能够达到日本的一半,中国肯定比日本要发达。不知大家是否同意这种看法,或许是我有感而发吧,毕竟中国的人口基数要比日本大得多。正因为如此,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希望为中华民族人口素质的提高尽一份心,出一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