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人

即便对中国观众来说,山田洋次的作品也绝不仅仅是属于特定影迷圈子的欣赏对象,早在四十年多年前,山田洋次在中国就「出圈」了。


山田洋次

1978年10月,在北京、上海、沈阳等七个大城市,举办了日本电影周。放映了三部题材、风格、样貌都各异的三部日本电影,即《追捕》、《望乡》和《狐狸的故事》。

随后的若干年,国人对日本电影的偏爱,是超过其他国度的。美国电影在分账片还未形成规模之前,远远抵不上日本电影那般受国人的追棒。高仓健山口百惠,几乎达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从导演的角度而言,像市川昆、木下惠介、深作欣二,这样重量级导演的作品也早早与最普遍的国人进行会晤,我的学校还包场过高峰秀子难得的导演之作《典子》。


《今天的典子》

在那个国门渐开的年代,有五位日本导演的作品,在国内公映的次数最多。

第一名是有左翼倾向的山本萨夫,而和国人关系最为亲密的是执导过《追捕》和《人证》的佐藤纯弥,他亲自到中国拍过两部电影,即《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追捕》

西河克己是与山口百惠合作最多的导演,另一个降旗康男,执导的电视剧《血疑》,可谓风靡神州,也让山口百惠成为国人当时最喜爱的年轻女演员。

降旗康男更重要的合作者是高仓健,他与张艺谋还联合执导了《千里走单骑》。


《千里走单骑》

山田洋次与高仓健合作的《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应该说更深入人心。


《幸福的黄手帕》

而他的传世经典,寅次郎系列,也在国内上映过几部,但并不是特别受关注。大概当时那个既要一切向钱看又要一切向前看的年代还无福消受,那个从东京的葛饰柴又走出来的流浪汉。

他怎么可以这样的无所事事,既无欲也不刚。好在,CCTV6电影频道,花极大的气力,将48集寅次郎全部译制完毕。

为寅次郎代言的是长春译制片厂的著名声优胡连华。去年,我还和胡连华聊过一次,他为自己的配音生涯能有这样的一段与寅次郎相伴的日子而倍感光荣。


《寅次郎的故事1》

当时的国人看那个疯疯颠颠的阿寅,总不免觉得太缺正能量。而业内人士却从寅次郎身上,看到了一束不用追求的人性之光,寅次郎游走在故乡与他乡的边缘状态,仿佛也暗示了人类亘古不变的生命形态。

颇接近中国道家的无为,但更自觉。也切合日本国民性中那不易觉察的,在害怕被拒绝之前,先自行封闭的性格面貌。这个既不成器,也不着调的落伍者,游离者,暗含了人类某种不愿张扬的理想。

著名喜剧明星陈佩斯无师自通地让自己成为了中国版的寅次郎,时代的风潮能把他推向浪尖,也能把他拉到谷底。就像渥美清之于寅次郎,而陈佩斯最重要的银幕形象,就是北京的胡同串子——二子。

二子的形象最早出现在王好为执导的《瞧这一家子》,有趣的是,这部影片,山田洋次看过后,提出过一些意见。都被他热情的爱戴者王好为一一接纳。

陈佩斯最为人们记住的形象,就是那些本事不大、玩性十足、但还算良善的无业形象。他还将这一形象移植到春节联欢晚会上,让他继续发光发热。


《瞧这一家子》

寅次郎电影有一个总标题,即《男人真命苦》。陈佩斯的二子系列,也有一个总标题,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这当然是反话了,洋相出尽的二子先是失学、接着是失恋,然后是失业。天知道,到了最后,他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失去的。常常还来不及强颜欢笑的二子,是愁苦了一些。

而寅次郎还来不及忧愁,就要踏上新的旅程。而寅次郎的命真苦,你可以把这当作是一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自斟自饮。但也许没有那么苦。

说回山田的新作《男人真命苦:欢迎归来》。可以暂且把那套可爱无比的系列电影放到一边,就看两个中年男女如同《合法副本》、抑或《爱在日落黄昏时》那般的久别重逢,也就是借一个作家的签售,来荡漾起一段情深缘浅,同样能收获良多。


山田洋次

但是不行呀。你若在年轻时,就已经领略过主人公满男和小泉在青春满满时的无从表达,又无处不在表达,再看他们年华渐长后,那些在会心一笑之余,让那本应澎湃的爱意,暂缓一下奔流的速度时,你才会陪着人物一道心有千千结。你也就随之明白,能舍才能得,方能舍得。

年轻时的吻和人到中年的一吻,前者匆忙,后者坚定。

但吻过之后,也就到了劳燕纷飞之时。这不是看两个段落的呼应才能聆听到的岁月无声,必须从这部跨度近三十余年的电影套层中,一格一格地观看,你的心才会被堵住,又被另一种更温柔的力量,缓缓的疏通。

山田洋次这部最新作品的观影指南,就是去温故这套全世界上最优美最动人也是最持久的系列电影——《男人真命苦:寅次郎的故事》。

嫌48集太耗时的话。可以看第15集《同打一把伞》(也译《情侣伞》)和第43集《寅次郎的休息日》。

现在这部为纪念渥美清的作品,援引最多的段落,就来自这两集。事关内指的联系上,这两集寅次郎,也带着山田洋次在创作颠峰时的几许冲突,几许缠斗。

在《寅次郎的休息日》里,寅次郎已不是绝对的主角,爱情的戏份是有的,但被一种反常的况味所冲淡。

当然寅次郎本身就是拒绝长大的,但在那部电影里,那些有条理的人,同样也在期盼自己与世界的和解,能够适可而止。「适可而止」,是寅次郎的系列反复提到的一句话。


《寅次郎的休息日》

再说《寅次郎的休息日》,它直接向成濑巳喜田的成名作《愿妻如蔷薇》致敬,而山田洋次的上一部作品《家族之苦3》的副标题就是《愿妻如蔷薇》。

应该说,山田洋次拍的更简洁,更不愿意对生活本身说「不」。成濑的意思是说生活并没有违逆你的意愿,而是你对生活的认知完全被想当然的愿望裹挟。

你以为在父亲在背叛母亲,实际上母亲无法切实体认到父亲的好。又或者你硬要把陌路引向归巢,你离度日如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同打一把伞》被很多人誉为是寅次郎系列的颠峰,好是极好,只是我更爱《紫阳花之恋》。

山田在那部电影里,是有些刻意拔高寅次郎,或者说,他的有贼心没贼胆,是一种极为深刻的拒绝。


《紫阳花之恋》

《欢迎归来》又强化了这一点,但山田洋次在这部新作里,又极其可爱地写道,寅次郎自己得不到幸福,也不希望他人得到幸福。

包括如何分享一只甜瓜,也包括有口无心地去破坏妹妹的终身大事。他的自私和他的孩子气水乳交融,人们要爱他,就要爱他的这些症状。浅丘琉璃子也说过,她是连寅次郎的不靠谱,都要一并爱上的。

她的原话是,真是伤脑筋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只有爱上寅次郎,你才会爱上整个世界。山田洋次就这样,用他自然亲和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个易于流动的有情天地。

还有一点,那就是寅次郎喜欢的大部分女人,基本都是符合规范的,都一看就知道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好材料。

而浅丘琉璃子则随性张扬,跟寅次郎一样既不太料理自己,也不太会照顾他人感受。

寅次郎的妹妹后悔当初的撮合,让这对浪男浪女不光做不成夫妻,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善良的樱花不太懂,什么是适可而止。

而在《寅次郎的休息日》里的夏木真理,则是在跟寅次郎比赛,谁更不着调,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向以吊儿啷当为荣的寅次郎也不得不败下阵来。


《寅次郎的休息日》

浅丘琉璃子和后藤久美子(后者与成龙合作过)是寅次郎家族之外,在寅次郎系列里出现最多的两位女性,均是四次。浅丘琉璃子是不太典型的寅女郎,但却最能通晓这个日本电影里名头最响的头号大闲人,浑不吝背后的那些沟沟坎坎。

而后藤久美子,则是一口气连续出现在四集寅次郎里,她的频频亮相,也让这套系列电影有了连续剧的味道。一有后藤久美子,寅次郎的戏份就会削弱。

那时,渥美清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1991年,查证出肝癌,1994年,癌细胞扩散至肺部。1996年8月4日,日本一代国民巨星渥美清,告别了他戏里戏外的家人、朋友,以及他所眷恋的山水与美色。日本举国同悲。

这也让我们能够理解,因健康原因,渥美清在大银幕上拼尽全力,依旧活力四射,但已呈强弩之末。


渥美清

寅次郎系列的分水岭,就是后藤久美子的出现。在后藤久美子之前,那些依偎在寅次郎周围的姹紫嫣红,基本都是日本影坛的顶级女优,风华绝代者不在少数。如新珠三千代、岸惠子、若尾文子、松坂庆子、栗原小卷、吉永小百合,在与寅次郎邂逅之前,都已蜚声影坛。

而后藤久美子算是一个新人。她的任务主要是让吉冈秀隆的荷尔蒙有所挥发,舅舅阿寅自然少不了依然有艳遇,但被孩子们的小心思挤压的已无太多精力,去应付那些色迷迷的老阿姨们(电影的原台词)。


后藤久美子

一个不恋爱,顺带不失恋的寅次郎,彻底变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感觉那几年,山田洋次也是在绞尽脑汁,既然这位老朋友能享受片场的美丽时光,又不得不顾及他的身体状况。寅次郎的最后几集,都不乏草草收兵的状况。

只是,山田洋次实在是功深而力缓,再怎么拍,也有些意想不到的人情之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就冒了出来。

有必要说一下的是,渥美清演的最后一部电影,即《男人真命苦:红之花》。浅丘琉璃子仍慷然赴约。

就在渥美清驾鹤西去的同年,1996年,山田洋次推出了《抓住彩虹的男人》。这部讲述乡村放映员的电影,是山田洋次继《电影天地》之后(渥美清在其中的客串,超级精彩),对电影本体与受众关系再度感怀的佳作。个人觉得本片比《天堂电影院》还要出色。


《抓住彩虹的男人》

山田洋次不像托纳托雷那样认为,电影之所以向人们敞开一个新世界,是促使我们有了去见识世界的意愿。山田洋次更温柔,更富有思想者的美感。你就呆在原地,电影反而能与你有更持久的亲近。

你去看,看见本身就是一种美,就是一种创造。影片最动人的地方在结尾,渥美清穿着那一身标准的麻质西服,提着行李箱向我们走来。那个疯疯颠颠的阿寅,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抓住彩虹的男人》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纪念渥美清。山田洋次后来的电影,也尝试用西田敏行或笑福亭鹤瓶与渥美清进行呼应。

那二位都是很好的喜剧演员,但与渥美清相比,还是少了点自慰自怜,都派不上用场之后的触底反弹。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得过且过,还是真的豁然开朗了。


《抓住彩虹的男人》

我经常说,山田洋次最好的电影,就得在寅次郎里面去找。这个历时20多年的系列电影,比理查德林克莱特的《少年时代》更具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奔流直下,然后一去不复回。估计这也是世界电影史上最稳固最和谐的创作班底。


《寅次郎的故事10:寅次郎美梦成真》

摄影高羽哲夫、编剧朝间义隆都把自己最重要的电影时光投放在这部烟火气十足的系列里。更不用说,前田吟和倍赏千惠子,让我们目睹他们的青春少艾是怎样随着年轮,而一点点剥落的。而吉冈秀隆,经过那个时代的观众,完全有资格说,我是看着满男长大的。他们都活着,而这套影片的灵魂,也就是渥美清,先行远去了。

这仿佛就像一则隐喻,几乎在寅次郎电影的每集开头,寅次郎都会做一个梦,他从梦中醒来,以一种灵魂的方式,飘散到人们周围。每个人心里,应该都住着寅次郎,希望这是个不需要追求,不必付出努力,但依旧美丽的世界。寅次郎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有时我想,假如渥美清,不抱病身亡,这个系列一直拍到今天,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观。山田洋次只有在这个系列里,才有着从心所欲的表达,有着臻于化境的可能性。山田洋次已经做到了越是直白越是含蓄,越是轻松越是沉重,越是否定越能有所坚持,越把人生当一回事,人生就越不把你当一回事。


《寅次郎的故事27:浪花之恋》

不说多的,寅次郎再活十年,山田洋次就能带领我们去看到一个我们既无比亲切,又让我们不必急于去逗留的花花世界。

山田洋次本人也能与他崇敬的如成濑已喜男等殿堂级电影艺术家,做到真正的比肩。山田洋次的原话是,只要渥美清还活着,他就会把寅次郎一直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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