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是我国古代哲学的根本范畴,是指探究天地万物产生、存在、发展变化的根本原因和根本依据。书法艺术审美的使命与功能的实现,离不开书法本体,这是因为书法美学的特征具有文化性、笔墨性和时代性。关于笔墨性的一切研究指向与方法都必须围绕艺术本体来进行,正如言先生在《书学散步》中所识“高端性必须坚持艺术本体”,从而“在确认本体的恒定中实现全方位的可持续发展”(沈鹏语)。可以说,书法本体是书法赖以传承和发展的最为本质的力量,本体研究是书法研究的主流、主体和正途。英国学者威尔·贡培兹在《现代艺术150年》导论中说:“和大多数看起来难以理解的东西一样,艺术就像个游戏,你真正需要知道的只是它最基本的规则,以便让曾经令人困惑的一切开始变得有意义。”这个“最基本的规则”就犹如所说的“本体”。正视、反思本体的存在,深入书法本体的认识、研究、体悟,从而对中国书法的本来状态、本来面目、本来属性有足够的认识,以清醒地看待古今书法流变及人文艺术的发展规律,从而正视、反思、修正自我艺术观念和修养道路。
数十年来,言先生在书法学习、创作及书法组织、教育、传播的同时,也深入书法理论的研究。近年来在中国当代书法文化的历史变迁与本位转移等方面更有深入的理性思考。他在《中国书法嬗变与思考》一书中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使命感,提出了当代中国书法的文化嬗变与本体建构方面的问题并给出了答案。书中详实而又系统“对书法本体和作品本体的起源做理论阐述,厘清中国书法以人为本、文质相生、固质耀文审美理念的确立过程。”(前言页2)言先生在第四章“中国当代书法文化本体维度的构建”中将中国书法本体论分为道心本体、行为本体和形器本体三个层面,分别从书法艺术观念、书者及其创作行为、笔墨技法三个角度展开阐释。说道:
基于对心、手、眼问题的初步把握,我们可将书法艺术的本体相应划分为三个层面:一是不可见的心悟或神气,体现为法道本心、中庸自然、趋时知变的思想理念,主要针对书法艺术观念而言。二是围绕人手的挥运,显示为主体游艺于斯、尽性显情、驻足日常的行为情态,主要针对书法创作行为而论。三是视觉可感的形质,以形器之用、笔法墨法、字篇形势为主,主要针对作品而论。三者可分别称为道心本体、行为本体和形器本体。(页113)
言先生认为道心本体是中国书法玄妙之道的核心精神,要求“我们持守中国书法本原性因素,即中国书法孳乳于儒家、道家、禅宗文化的哲学观念、主体价值和实践体系”(前言页3)。中国文化是道的文化,儒、道、释三家都讲“道”。比如儒家所讲的“闻于道”“立于道”“志于道”“合于道”“道之以德”等,道家讲的“道法自然”“唯道集虚”等,释家讲的“人道”“八正道”等。虽然这些“道”的释义不尽相同,但都指向了他们所认为的最高境界——是构成世界的实体、创造宇宙的动力。沈鹏在《书法内外》一书中说:“按照我的理解,这个‘道’就是精神境界,是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理解,对自然界的理解,也包括对伦理道德的理解。”道在我们的世界中无处不在,董逌《广川书跋》云: “百技原于道,自一心存者致于内,然后可以格物,则精复神化于炉锤间者,此进乎道也。”以道来涵养自己,可修心、怡情、养性,有了道就获得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意义,从而在艺术创作中能够以守正创新来“着力赓续中华文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道心”是一个古老的话题。言先生认为“道心”是指道统义理,或客观世界的基本精神。“表示形而上意义的‘道心’,是‘天然’之物,反映天道、人道、地道的精神,人们对它的把握,衍化为神、理、数等‘道’的抽象感念,进而,又将这种抽象精神,具体为文辞、书法等‘技’‘艺’等。”(页114)从中可知,道心是一种人生修养境界,也是一种美学原则。中国书法的本质在于超越技法而直指心性的文化审美,从中展现出生命的境界和哲学的意蕴。黄宾虹说:“言艺者不根于道,仅论临摹鉴赏,一似游客之所为。”我们经常讲中国书法的学习、创造要达到书以载道的高度,必定要以道心呈现于艺术作品之中,也就是言先生提出的“以道为师,以心为源”之法道本心。刘熙载《书概》云:“学书者有二观:曰观物,曰观我。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观物”是与天为徒,师法自然,这是“法道”;“观我”是进行自身的观照和内省,印证心源,这是“本心”。“观物”要通于本心的神明之德,“观我”要有法道的自然之情,“二者最终依托主体实践、依托人的性情而实现。”(页127)因此说,言先生所说的法道本心,是再次强调了书法中要有天人合一的老庄理想及其“虚静”“坐忘”的审美意趣。
于书者来说,“本心”就是自我的精神思想、情感心灵等主观情思以及对书法所秉承的艺术观念。从老子以“道”为核心的美学思想来看,坚持道心的书者才会“致虚极,守静笃”,不因外物而悲喜,因此,道心是人格修养也是审美境界。从书法美学理念讲,道心是多元的,内涵丰富,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意”的追求。以意境创构为终极的书法艺术是人学,写意精神决定了中国书法的艺术思维形式必然是意象思维。因此,言先生认为:“中国书法注重写意性,写意精神是书法艺术‘道’的精神。传统老庄之道,本质上是最高的艺术精神。”(《书学散步》)《周易》云:“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立象”是法道,“尽意”是本心,故而可以“立象以尽意”。清人刘熙载把《周易》中的“意”“象”说引入书法艺术审美中,在《书概》开篇中指出:“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指出书法的本质就是“意”“象”。“象”是具体有形的书写痕迹,有着功能性和表现性。人们在书法创作、欣赏的过程中直观的是书象,而品味领悟的是由“象”传达出书者的思想、愿望、情感、趣味等有着综合内涵的“意”。有“象”无“意”的书法徒具形式,没有书者的精神气象,就不是艺术。“象”是手段,“意”是目的——“象”的成立不是为其本身,而是为了尽意,所以,“但凡高明的书家都是从写形寓意,挖掘深层内涵,到达写神善心之境地,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状物抒怀!”(言先生《书学散步》)
言先生在《全球化语境下的审美转型与文化自觉》一文中指出:
书法艺术的追求是“意”的追求,不应该停留在形的摹写或重复。我们看古代经典书作,不难看出创作者的独特个性与激越情绪在作品中显露的意境、神韵和气势。王羲之写《兰亭序》“志气和平,不激不厉”的飘逸脱俗的神韵是东晋士大夫顺随自然的道家思想的表现;颜真卿追祭从侄季明匆匆草就了“天下第二行书”《祭侄稿》,他有感于巢倾卵覆的巨大悲愤,览于文,显于书,进入感性的忘我境界;苏东坡《寒食帖》中将颠沛流放的苦愤倾注于艰涩豪迈的笔触中;杨凝式《神仙起居法》道出作者佯狂避世的深切悲哀……(《抱云堂艺评》)
刘熙载《书概》云:“扬子以书为心画,故书也者,心学也。心不若人而欲书之过人,其勤而无所也宜矣。”元人郝经《陵川集》云:“书法即心法。”盛熙明《法书考》云:“夫书者,心之迹也。”项穆受明代阳明心学的影响,推崇“心外无物”而提出“书者,心也”的论断,发展了扬雄的“心画”说。把书法易为“心法”“心学”,是中国古代书法史中最重要的思想观念之一,无不强调了书法艺术中“意”的重要性,归根结底还是对书法道心本体的高度重视。因而真正成熟的书法艺术都是写意的,以体现书者在创作中寄寓的思想情感,由此彰显出书者的风范,如王羲之风神超迈,其书灵和秀逸;颜真卿厚重刚直,其书正大雄浑;苏轼旷达高致,其书蕴籍丰美;黄庭坚卓尔不群,其书瘦劲奇宕,这正是“书随意深”的道理所在。
我们说中国之美,其一就美在艺境,书法艺术则是中国审美精神的具象呈现,其内便是意象思维的使然。言先生说:“中国书法的本体精神是写意精神,它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所决定的。‘写意精神’决定了中国书法的艺术思维形式必然是意象思维。”“中国书法注重书写性,写意精神是书法艺术‘道’的精神。”(《抱云堂艺思录》)这是把道心本体具体落实到书法实践中,强调的是书者在讲究书法形式美的同时,更讲究书法写意精神的追求,注重内在的精神本质,即形在意在,形意不分。以突出中国书法艺术的精髓,这也是中国书法的核心价值。沈鹏在《传统与“一画”》一文中说:“‘专业化’淡化了书法文化,书法从广阔的文化领域退到书法‘自身’,追求外在的形式感与点画的视觉刺激,减弱了耐看性与文化底蕴。”这也说明在书法实践中要以道心本体为基,才能赋予作品思想与格调的定位,凸显书法艺术的文化品格和审美价值。于书者而言,如果无视或缺失了道心本体,也就会书写缺乏自然性、写意性,作品必然无存文化性和精神性,沦为空心化、程式化。
从根本上来说,各个艺术门类的最高境界在道的层面都是相通的。“道心”不仅存在于书法、绘画等造型艺术中,也存在于音乐、舞蹈等表演艺术及诗词、散文等语言艺术。因此说,写意是书法与姊妹艺术共通的语言。强调道心本体,实际上也是对传统书法的回归,因为在传统书法中是以书法为修养的,而当代书法则是以书法为专业。《论语·宪问》篇:“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一荷蒉的人能从孔子的磬声中感知其“有心哉”,说明孔子在击磬时,他的人格和磬声融为一体了。由孔子击磬来看书法,书者在创作过程中应注重写意,将思想情感融入墨迹中,让观者通过视觉可感的形器本体感受到书作的道心本体及其文化品格向度。
言先生说:“‘为人生而艺术’,是每一位中国书画艺术家应有的哲学态度与文化立场。”(《书学散步》)相对于特别重视形式之美,强调纯美的艺术形式营构的“为艺术而艺术”这一西方美学观点,为人生而艺术是以艺术来陶冶人生,连贯艺术与社会生活、历史条件的关系,这才是中国艺术的正统。“为人生而艺术”出于孔子的艺术所识,强调人格修养要通于天下国家,这是儒家的传统,也是儒道真正的艺术精神。“就人类艺术正常发展的前途而言,它(为人生而艺术)将像天体中的一颗恒星样的,永远会保持其光辉于不坠。”(徐观复《中国艺术精神》)在书法创作中通过道心本体可以表达出为人生而艺术的最高意境,因为道心本体的究极是将书法从内容上向前推进,使之超然于纯艺术而对人生社会提供某一贡献。言先生说:“传世的经典作品可以说都是‘为人生的艺术’。也就是说,艺术的‘人文性’,它的‘人本主义’将永远超越艺术本体的技法层面而作为人类历史的文化记忆积累下来,成为经典的历史文化遗产。”(《书学散步》)可见言先生对书法道心本体的推重,也说明了为人生而艺术是中国文化的特性。
关于书法艺术审美之特征,言先生总结为“向内、重和、尚简、贵神”。所谓“内向”,就是说包括书法艺术在内的所有中国文化艺术、中华文明的价值取向既不向外,也不向上,而是向内的,“是‘以人为本’‘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将天地自然与人的关系以‘天地人三才并立’与‘天(自然)人合德’来表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司马迁)。”那么,道心本体的表现性就是向内的。然当下书法发展的流弊则是向外,过于追求外在的形式感和视觉效果。这就是说中国书法在继承创新的过程中,道心本体的失落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对此,言先生也在书中剖析道:
当前,书法研究和创作过分强调视觉性或可见的形式,而忽略了不可见的作品与时代气韵、主体性情及实践价值的追寻,也就是忽略了道心本体和行为本体两个层面,导致书法研究和创作中的语言与价值混乱。要涵养中国书法文化生态,真正实现当代书法创变的文化底蕴,就必须对这些认识予以纠正。某种程度上,中国当代书法面临的最大难题,不是形质技巧的探索,而是如何远承古人、合乎时代情理的风神骨气的传达,其关键,又是中国当代书法能够从传统书论道心本体、行为本体和形器本体中,发展出新时代的书法艺术哲学,以其引导书法创作和书法批评。(前言页3)
“见微知著,睹始知终。”单从“道心本体”这一金针度人的书法真谛就不难看出,《中国书法嬗变与思考》是本优质的纯学术著作,其义理博大、哲思精深,但不游辞浮说,而是能基于老庄哲学,依据传统文论、艺论,并能当随时代,言之有物、有序、有理、有情,令人掩卷发深思。
彭庆阳,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抱云堂书院副秘书长。主要从事艺术评论、书法理论学习与研究工作。第七届“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推优活动入围终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