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笔下《天龙八部》中有一支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绝世高手。
他所创武功威力盖世,却又和所谓武林正宗大相径庭,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段誉公子学仅其一层皮毛便足以横扫江湖;虚竹和尚练了一炷香功夫就差点凌虚而起;天山童姥才是最大受益者,居然返老还童了。
武林中到处是他仙气十足的传说。
此人便是最强门派逍遥派的创始人——逍遥子。
逍遥子(剧照)
当代文学武林中也有此一位骨格清奇却逍遥散漫之奇人,连享誉文坛的王朔和莫言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就是当代文坛“无冕之王”——作家阿城。
有人称阿城是“作家中的作家”,他却淡然一笑,说:“我本身就是个写字的手艺人,写字的目的就是换钱贴补家用。”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阿城
阿城原名钟阿城,北京人。出生的日子也挺有个性:1949年的清明节。
恰逢他父母随解放军大军走进北平城,遂取名“阿城”。
名字饱含有几分庆贺“农村包围城市”,伟大革命终告成功之意。
用他自己的话揶揄:“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阿城十二三岁就已遍览群书,该读的不该读的都读了个遍。
高中还没读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阿城的父亲叫钟惦棐,是著名的电影评论家。当年去延安参加革命,建国后在中宣部文艺处负责电影工作。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后,被派去扫厕所。
钟惦棐
阿城成了“黑五类”的子女,从此不被主流社会待见。
这时阿城开始饱尝“三月不知肉味”的感觉,但他还想好好品品初恋的滋味。
有次,他和几个朋友为躲避附近发生的武斗,藏身于一处小楼。
噼里啪啦的枪炮声中,几个人猫在二楼,咂巴着嘴聊初恋。
忽然,像韩国大片里一样的情节在距离他五十公分处上演,他一生都忘不了那个场景:
“叮的一声,流弹打在窗子的铁杆上,折下来钻进朋友的脑袋里。因为太突然,脑含着子弹的朋友又说了一两句话才死掉。”
这个场景,让阿城瞬间明白了生和死其实都是戏剧冲突的一种,只是每个人有没有机会看明白。
朋友的枉死,让阿城下决心去先把生看通透。
下乡插队的阿城(右)
1968年,阿城到山西插队并开始学画。后又为能去草原写生,又来到内蒙古插队,最后到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
乡下也没啥书看,嗜书如命的阿城抓到什么看什么。《毛选》和《赤脚医生手册》他都翻得津津有味。
阿城(前排右二)
边缘化的境遇,造就了阿城豁达通透的人生态度。
“我习惯没有尊严,你被边缘化,反而使你有了时间。”
他开始在广阔天地广猎兴趣,在爱好方面真正做到大有作为。
别人眼中的苦厄与磨难,在他眼中成为了历练和体验。
一向严肃的“革命”,被跌宕的人生反讽调侃后,神圣荡然无存。
知青时期阿城(前排右二)
1979年,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北京。
作为一个老牌北京土著,刚回来时他迟疑地伫立在街头,望着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大军,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站在斑马线前,他久久不动。望着警察指挥的手势,觉得稀奇又新鲜。
有人付出巨大的牺牲和代价拼命要返回的北京,自己就这么做白日梦般地回来了。
他蓦然惊觉,自己之前的十多年像一颗廉价的皮球被厄运随意地踢来踢去,谁知最后一脚,他居然神奇地飞入了好运大门的死角。
他像平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像平常人一样思考吃饭问题。
阿城与儿子钟康在长城上
阿城找了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养家糊口,心头却开始盘算着讲故事的事。
他合计着,这好歹也算自己一个强项。插队时,在云南的热带雨林里,一群和他一样命运的知青围在火堆旁,听阿城熟稔地讲着故事。
时而哄笑,时而叹息,情绪起起落落,有人甚至泪流满面。
要说这些故事,听的人中有的也略知些,但从阿城口里讲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
阿城生活中的搞笑时刻
一是有极强的画面感,听者仿佛身临其境。二是他非常擅长调动听者的情绪,一收一放之间,仿佛就经历了一个人生的轮回。
回北京之初,阿城曾协助父亲撰写《电影美学》。
从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美学》到中国的《易经》,父子俩海阔天空,谈古论今,为阿城创作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阿城
阿城1984年的处女作《棋王》横空出世,一举震惊了整个文学武林。
有人这样评价阿城:“两百个字内,故事已经成型。两页书之内,喜怒哀乐已经溢于其外。”
棋王大战前,全城的人都赶来看这场1v9的巅峰对决——
“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
“长途车路过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
近于白描的寥寥数笔,烘托出一触即发的瑟瑟肃杀之气。
当真是“武林中有文字,文字中见武林”。
阿城的文字,自带一种类似电影的画面感和极简到榨尽一切多余之后的升华。
所以陈丹青说,阿城的作品,每一个字都是可以用来把玩的。
牛逼的王朔说起阿城都很谦虚,史铁生拿阿城与他并列是高抬了自己。
阿城(右二)王朔(左一)
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是,阿城写《棋王》只花了4天时间,而且作品与原稿一字不差。
等于说是,他玩儿似地写出了这部技惊文坛之作。
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也被他折服,用“巨大的偶像”来形容阿城。
电影《棋王》剧照
阿城又一口气创作出了《树王》和《孩子王》,并称“三王系列”。.
他写散文也是一绝:《常识与通识》、《遍地风流》、《闲话闲说》等一出手必属精品。
1985年,阿城又开始了自己的编剧生涯,先后担任过《大明星》、《芙蓉镇》等电影的编剧。
就在阿城即将在文学武林中封神之际,他却突然神秘地销声匿迹了。
电影《棋王》剧照
后来据他自己讲,人们才知道他潇洒离开的原因:
码文字是门手艺活,虽然风光了,但赚钱没能够达到他的理想。他有更多更好玩的技能,随心所欲赚钱却更容易。
上世纪九十年代,阿城去了美国,这里的人工费价格高昂,正好可以发挥他的所长。
做家具、刷房子、修汽车,靠着自己十八般手艺,阿城衣食不愁,生活惬意。
在美国的阿城
有一次,阿城到汽车坟场淘来一辆三十年代的锈迹斑驳的老爷车。
他运回家拆解、翻新、组装、喷漆,弄出了一辆锃亮的新车。一个黑人三番五次上门出十五万美元追着买他的车,他硬是没答应。
说到这,他鼻子里一哼:这不是钱的事。
阿城在插队时的学美术经历,让他后来能在给电影《海上花》、《卧虎藏龙》担任美术指导时游刃有余。
此外,他还担任过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委。精通古玩古董的他,还玩起了考古。
他和建筑大师聊建筑与城市发展,让对方从心底敬服;与著名画家探讨当代艺术,不经意间聊成经典,对方特地录下音久久把玩回味。
他还会修明式家具,会修中西古董,还是摄影大师。
但很多人还在等待阿城再一次开口讲故事,像《棋王》那样的名震江湖。
阿城(中)和妻子罗丹(左)儿子钟康(右)合影
刘震云曾经说:在中国,能得诺贝尔奖的作家至少有十个,但阿城只有一个。
阿城却不再写小说,尽管以他的名气,一出手必会赚得盆满钵满。
他仍淡泊地各种玩票,且玩出了境界来:自己不会弹钢琴,却跑去当钢琴老师。
他说:“我教的钢琴是高级班,不要我会弹钢琴,我只要会讲艺术的感觉,我就可以教钢琴。”
阿城的这份自信到底来自于文学还是来自于人生?
其实,《棋王》的主人公王一生像极了生活中的阿城,他除了下棋,对吃极其专注和虔诚,并非真正的棋呆子。
阿城想用他的人生态度告诉我们,首先要活着,但活着之外还得有点精神上的东西。
“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天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有人说阿城的小说是伤痕文学,因为他曾经被不尊重被边缘化的人生经历。
但其实这种看法过于牵强片面,他的作品中有写挫折磨难,但并没有刻意地渲染苦大仇深,虽然他本人无比熟悉那个年代。
笔下少有自怨自艾,多见自嘲自醒,就如莫言说:
“阿城的文字里,达到一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境界”。
文人相轻本属常态。独有阿城,成为两代人的文化偶像。两岸三地很多狂傲不羁的文化大咖,都毕恭毕敬地尊称他为“阿城老师”。
不单是他出名很早,在那个刚走出精神荒原的混沌时代横空出世;也不单是圆镜片后面他微眯的双眼中透射出岁月沉淀的从容精光。
阿城
而是他对待人生得失的态度和气度,折服了那些聒噪的心高气傲和追名逐利。
阿城曾在日记中写道:“生活是种过程,感受每一分每一秒,实实在在的,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如今文化圈的很多人们仍期待着与心中偶像的机缘际会。
阿城和朋友聚会
他们渴盼着在某个不经意的场合,灯火昏暗中围坐在阿城老师的身旁,听他天上地下的神侃,偶尔抖一个激灵,直接把人笑岔气去。
突然,他微笑着停下来不讲了,褐色的眼睛狡黠地看着众人,等待着他们猴急似地挠着心问:“后来怎么样了?……”
结语:莫言谈到阿城曾回忆说:“没有见他之前,以为他是长发披肩、额、唇点朱砂,一身的仙风道骨,微透几分妖气。”而生活中,他却是王朔口中“北京城几十年才出一个的人精”。其实,仙气与否,不在其形,而在其神,阿城的传说仍在文坛广为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