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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鸟)
说这明朝天顺年间,杭州城里有一位姓沈的商人。
这沈氏啊,好大的家业,田地有百亩,房屋十来间,家里是金银财宝无数,那是相当的有钱。
沈老板虽然有钱,但是他没有什么恶习,不喜欢赌博,不喜欢嫖娼,不喜欢花天酒地,也从不好穷奢极欲,生平唯一爱好,就是养鸟。
古人养鸟的历史,那可真是究其深远,时间非常早了,《周礼》中就曾经记载有六禽,意思就是当时普遍用于食用的禽类就有六种之多,分别是大雁,鹌鹑,鴳雀,雉鸡,斑鸠,鸽子。
能吃的禽类就有这么多,那当时用来豢养和观赏的鸟类,那就更多了,而且时间早在西周之前。
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中就记载过一个叫做伯益的人,这人很有名气,帮助大禹治理过水患,后来还发明了训鸟术和驯兽术。
您看,这我们的老祖宗们就会这一套,所以玩个鸟啊,遛个鸟啊,对沈老板来说那很正常,他的财富积累已经到了给他十辈子他都不一定能花完的地步,他也没有恶习啊,不溜溜鸟,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光了。
沈老板养了很多的鸟,其中他最喜欢的,是一只画眉。
画眉,是雀形目噪鹛属的一种鸣禽,这种鸟呢,眼睛周围,有一圈白色的羽毛,而且还会向眼睛的后边延伸出一条白色的线来,远远看上去就好像这鸟给自己画了眼线了,因此而得名“画眉”。
画眉在当时不是什么稀罕物种,但是沈老板这只画眉鸟啊,体态轻盈,姿态饱满,羽毛光鲜亮丽,尤其是这个叫声啊,悦耳动听,真如天籁之音。
当然了,这只是作者的想象,因为具体什么样作者也没见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沈老板养的这只画眉鸟啊,那真是极品中的极品。
气质佳,品相高,叫声动听,爱鸟之人见了,就没有不稀罕的。
当时杭州城里有位从徽州过来做生意的客商,也有观鸟之好,还想要花十两银子把这只画眉鸟给买下来。
(古画中的画眉鸟)
有读者说,十两银子,听起来不多啊,但是我们要知道,电视剧和网络小说里动辄就是几千两几万两,那太浮夸了,实际上明朝的十两银子,那是很有购买力的。
我们拿明朝万历年间来举例,当时一两银子可以买两石的大米,而当时的一石,将近一百公斤,那么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两百公斤的大米,十两银子就是两千公斤大米,也就是四千斤。
您想想,四千斤的大米,这古代普通人家,得吃上几年呐。
所以,十两银子买一只鸟,那在当时其实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可是,一来沈老板不缺钱花,十两银子别人觉得多,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二来他是真的爱鸟的人,对于他来说,这么好的画眉鸟,那不是用金钱就能衡量的,所以徽州客商软磨硬泡好长时间,沈老板是死活也不卖。
这事儿,当时在杭州还引为笑谈,大家都说,沈老板真是爱鸟之人,给钱都不换,真真是爱得痴了。
沈老板对别人的议论倒是无所谓,照旧每天早晨拎着鸟笼子,到西湖旁遛弯。
清晨时分,从湖畔远眺,天地宛如水墨画卷轻轻铺展,薄雾缭绕,轻纱曼舞,晨曦初露,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宛如细碎的宝石在轻轻跳跃。
湖边垂柳,微风摇曳,嫩绿枝条,少女低垂,远处山峦叠嶂,青翠欲滴,濛濛细雨,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西湖还是那个西湖,只是古人,变成了今人。
沈老板呢,提溜着笼子,他在西湖边上遛弯,可是他溜着溜着,突然之间是腹痛难忍,疼的那都不能走路,不能直立了。
也许是胃肠炎,也许是腹泻,反正那是相当的难受,沈老板挨不住,只好坐在堤边,稍事休息。
可是这一坐,疼痛不仅没减轻,反而还加剧了,沈老板哎呦一声,冷汗直流,眼见就要疼昏过去,正巧这个时候,一个早出赶活的工匠从湖边路过,沈老板这算是看到救星了,连连呼救,说哥们,我是杭州沈家人,此时突患疾病,不能自理,四下无人,得遇老兄,你赶紧到我家去报信,让家丁仆人来接我,顺道再让他们给我请个郎中。
(西湖)
这工匠啊,也是善人,一看这不杭州城里人尽皆知,家喻户晓的爱鸟如命的那位沈老板么,怎么倒这儿了?让我叫人是吧?请郎中是吧?好嘞,我这就去!
工匠古道热肠,辞了沈老板,那是飞奔到了沈宅报信,说我大清早出门,碰到沈老板在西湖边,发了急症了,都不能动弹了,你们赶紧派人去看吧。
这沈宅的主母,护院,家丁,使唤婆子等等,反正就这么一帮人吧,登时是心急如焚,那老担心了,于是在工匠的带路下,急匆匆的就奔到了这西湖柳堤之上。
可是,到了这西湖岸边,众人是目瞪口呆,惊呼连连,那沈老板倚靠在一阶石台之上,一滩鲜血缓缓从他的身下渗出,头颅竟不翼而飞,只剩下个尸身,那死状甭提有多惨了。
当然了,鸟笼子也不见了,画眉鸟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画眉这种鸟类吧,无论雌雄,其实它们是不擅长飞翔的,大多数情况下靠跳跃来移动,尤其是这种被常年豢养在笼子里的画眉鸟,它的运动功能都已经退化的差不多了,如果画眉鸟是自己溜出了笼子,它跑不远,可是沈家人找来找去,方圆几里不仅不见沈老板的人头,这画眉鸟也没找到。
很显然,在这工匠往返的十多分钟时间里,沈老板遭遇了不测,画眉鸟连带着笼子,都让人给拿走了。
沈家这户人呢,人性不太好,本来这工匠是好心去报信,可眼下沈老板横死湖边,他们是五内俱焚,心神俱碎,他们一整个思维那都错乱了,竟然纷纷认为,这沈老板的死和工匠必有关系,说不准就是工匠害死的。
沈家人吧,那纯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们认为,沈老板连个跑腿的钱都没给工匠,这工匠凭什么如此殷勤,还好心来报信呢?我看他报信是假,贼喊捉贼是真,搞不好,就是他贪图画眉鸟的珍贵,起了杀心,谋财害命,他是贼喊捉贼,假意前来报信,实则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洗脱嫌疑!
沈家人财大气粗,人多势众,岂是一个小小的工匠能对抗的,一大家子人是不由分说,立刻就把工匠扭送衙门,要衙门治工匠杀人夺鸟之罪。
这衙门里的老爷啊,虽然是朝廷命官,可是沈家这种本地的豪绅,他们轻易也不敢得罪,因为这种家族都是纳税大户,修桥铺路,盖庙建院,这都需要人家鼎力支持,再说沈家如此阔绰,几代之财,难保在朝廷里没有什么门生故旧,可相比之下这一介平民,小小工匠,他的性命可真就有点微不足道了。
所以,在案件的审理上,衙门是明显偏袒沈家,基本上这沈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沈家说工匠杀人了,衙门就认为工匠杀人,沈家说工匠把画眉鸟偷走了,衙门就认为工匠的确把鸟偷了。
(堂前受审)
这工匠呢,他是做好事来的,纯帮忙,纯热心人,纯好心人,结果遭此无妄之灾,他是郁闷极了,他当然不认,连呼冤枉,可是衙门哪儿听他解释,动辄就是没好没歹一顿毒打,用棍子重击,用鞭子抽,用烧红的烙铁烫,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整宿整宿的不让睡觉,这把工匠给折磨的啊,实在他是受不了了,只好是含冤认罪,认罪之后他也只能是胡乱说,说自己相中了沈老板的画眉鸟,向沈老板索要,沈老板不给,自己恼羞成怒,杀害了沈老板,砍了沈老板的头,偷了沈老板的鸟。
衙门问那沈老板的头哪去儿了,工匠说随手扔西湖里了,衙门问沈老板的鸟去哪儿了,工匠说没注意啊,光忙着杀人了,鸟儿兴许是飞走了。
那这案子,就是典型的冤案了。
可是,要铸成这一桩冤案,光是沈家恩将仇报,光是衙门草菅人命还不算,他们还需要一份证据,而且得是实证。
案发杭州府,杭州府的衙门确定了杀害沈老板的真凶是工匠,可是他们不能说私自处刑,直接就把工匠给处死,没那么简单,他们要把案件写成卷宗,逐级上报,刑部要核准,大理寺要核准,都察院要核准,这三个衙门都核准了,还要往皇帝的办公室里送,皇帝看完之后说没意见,签字确认,卷宗再返回杭州,这会儿杭州官面上才能执行死刑。
那么问题来了,上级部门和上级领导是凭什么来核准这桩案件的呢?当然就是证据,工匠屈打成招认罪了,那算不算证据?当然也算,因为卷宗里只会被记载为他是主动认罪,可是问题是,这样的证据,它很显然不够硬,也不够看,死者的头颅没找到,丢失的财物也无踪影,说白了人证物证全没有,你这就要定工匠的死刑,那肯定是说不过去,卷宗送上去也是白送。
所以,杭州衙门虽然给工匠定下了死罪,可是苦于没有证据,卷宗交不上去,无法进一步的核准,也只好是把工匠往大牢里一扔,关了起来。
当然这衙门也没闲着,一方面组织衙役到西湖中去捞头,另外一方面还重金悬赏,说谁要是发现了沈老板的头颅和他的画眉鸟,送到衙门来,那就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果然事情有进展。
杭州城外,有一户渔民,渔民家里有两兄弟,看到衙门张贴的布告,两兄弟是风风火火,拎着个人头就来了,往这堂上一扔,说你们不是找沈老板的头颅么,这就是,我们在西湖上捕鱼,碰巧捞到了。
我们知道,这人的头颅啊,搁水里面经年累月的这么一泡,那就已经是不能看了,面目全非了,所以这两兄弟送过来的头颅,到底是不是沈老板的,谁也不能确定。
可是大家都会想,头颅这东西很难造假啊,也不能说把谁的头借过来凑数,更不可能为了赏银还要杀人取头来冒充是沈老板的头颅,所以这头颅虽然已不能分辨相貌,但是也八九不离十了。
最重要的是,这案子一直在衙门里拖着,对衙门的影响很大。
(明朝知县 形象)
我们知道,这明朝的知县啊,都是流官,什么叫流官,流官就是不长期任职的官员,知县每到一地,长的干个三年,短的干个两年,很快就调走了。
既然调任,那就难免涉及升迁还是贬职,是到更富裕的地区做知县啊,还是满面红光的从知县升到知府,或者运气更好,直接被举荐到朝廷里做京官了,还是时运不济,调往鸟不拉屎的偏州僻邑去,这都要看你在任时的表现。
这案子呢,不知道是杭州下辖的哪个府哪个县发生的,但是无论是发生在哪里,接手这案子的知县,肯定是不愿意一桩命案长期悬而未决的。
因为,知县们往往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在任的时候赋税及格,社会平稳,民生尚可,治安良好,那很大概率就有升迁的希望。
尤其是治安这一块,大家都看在眼里,也会成为一个知县能力和政绩的直接体现,所以明清两代甚至有讳盗的行为,也就是地方官对于辖区内发生的重大案件,抢劫,杀人,强奸等,他们往往不愿意立案侦查,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遮掩过去,就遮掩过去,绝对不让上面知道,因为,只有在任的时候没有发生这些重大案件,才能体现出治安的良好。
沈家是大户,他们告到衙门里了,衙门想要讳盗也讳不成了,毕竟是本地豪绅,开罪不起,所以只好立案。
可是,既然立了,那就要尽快破掉,如果不能尽快破掉,拖来拖去成了悬案,你解决不了,你处理不好,那就能反映出你这个知县能力的优劣。
所以,衙门是最着急的,没有证据的时候找证据,现在证据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岂能不要?因此衙门轻易认定,这就是沈老板的头颅无疑。
证据有了,那卷宗就好写了,卷宗写完往上一报,个把月流程走完了再还转衙门,这就算是可以行刑了。
因为这个故事啊,不是作者凭空杜撰出来的,而是作者参考了明朝历史学家郎瑛的史料笔记《七修类稿》而创作的。
郎瑛呢,是明中期的文人,专业治史,他写的东西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而且他行文考据严谨,常为史书所阙,所以这个故事也许真的发生过。
但是,《七修类稿》毕竟只是笔记,其中又记载了不少过于荒诞和戏谑的事情,所以这故事吧,也有可能是编造的,根本就没发生过。
(古籍)
作者解释这一段,目的是为了表达在创作过程中的严谨性,但我们可以姑且认为这个故事真实的发生过,然后我们再代入到故事中的这个工匠的身份,就可以体会到,他当时是该有多么的绝望。
他也许是女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父母的儿子,他有一个普通平实的家庭,有一份赚的不多却足以养家的生计,他有亲人,有朋友,有自己的人生,他努力的活着的同时,也用最大的善意来帮助陌生人。
诚然,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如果他不善良,他又怎么会对当时病倒在路边的沈老板施以援手呢?
可是,做好人,做好事,他付出了残酷的代价,他被诬陷,被唾弃,被捉到衙门,叫屈没人理,诉苦没人听,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家里的顶梁柱,严刑拷打之下只能认罪,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焦虑,挣扎,痛苦,最终含冤而死,人头落地。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个寒冷的早晨对沈老板的帮助,人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罪有应得杀人犯。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工匠被处死几年之后,那个沈老板曾经整天提溜着的关着画眉鸟的笼子,竟然出现在了离杭州相距不远的苏州,在集市上被一个行为诡秘的商人公然售卖。
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之前沈老板手里的笼子么,这人立刻就返回杭州,把这个线索提供给了沈家。
沈家人惊惧之下,知道这恐怕之前是冤枉了好人,好在他们没有彻底泯灭良知,得知这个线索之后,立刻又告到了衙门,衙门的反应也很迅速,立刻把这卖鸟笼子的人捉来,审讯之下,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这商人几年前到杭州做生意,正巧遇到了在西湖边上遛鸟的沈老板,沈老板身体不适,突发疾病,卧在湖边休息,碰到工匠,要工匠帮忙回沈家去叫人,就在这工匠奔沈家的这个间隙,商人临时起意,趁着沈老板不备,一刀砍下沈老板的头颅,夺走画眉鸟后逃之夭夭,那沈老板的头颅,则被商人藏在了西湖岸边一棵枯树的洞内,衙门后来去找,果然把头颅给找到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新的疑问出现了,既然真凶另有其人,既然顺着真凶提供的证词找到了沈老板的头颅,那当年渔民兄弟送来的所谓沈老板的头颅,又是谁的呢?
衙门于是又把渔民兄弟缉来,一番审问之下,得知了一个瞠目结舌的真相。
原来,衙门张贴布告,寻访沈老板的头颅,还有重金相赏,这渔民兄弟看到布告后是见钱眼开,竟然返回家中祖坟,掘出已逝世多年的父亲的尸体,割掉了其头颅,用以冒充沈老板的头颅,而在衙门换了赏钱...
最后,这杀害沈老板的商人,冒用头颅的渔民兄弟,全都被衙门斩首,弃之于市。
惨死的沈老板,枉死的工匠,杀人的商人,献伪的兄弟二人,这小小一只画眉鸟,竟然就这么拿了五条人命。
参考资料:
《七修类稿》
《明英宗实录》
李珍.古代谜书钩沉.档案,2015
闫伟.明郎瑛《七修类稿》国事类史源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