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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际,思无涯。

2024

第6期

《天涯》新刊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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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前言

冉正万在《无限的虚构和有限的小说》一文中道出了自己对小说的理解:“由于现代小说描述的主要对象不再是现实世界,而是这个现实世界后面的种种可能性,真正的作家以虚构的力量来接近真实,来向世界的本质靠拢。作家想象力的高低越来越成为评价作家优劣的标准。强调虚构和想象力的重要性也就等于承认世界的复杂性和不可复制性,作家描述的借界有知梦景,只是比梦景真实,比现实生活更丰富。但是在世界本来的丰富性面前,作家的任何虚构和想象都仅仅是一种或几种可能,而不是所有的一切。虚构对个人而言是无限的,对可以虚构的空间则是非常有限的。就像一滴水里有一枚太阳,但真正的太阳绝不仅仅在一滴水里。我觉得可以虚构的‘空间 ’比宇宙更无边无际,又像时间一样无始无终。某种意义上讲,虚构似乎还是物质的,它既可以描述,也可以观摩鉴赏。在现实生活越来越丰富的情况下,虚构给人带来的精神享受也就越来越大。因为虚构就是创造。”

在 冉正万的小说中,虚构的创造往往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原载于《天涯》2024年第6期的《鬼架桥》就是一例。在这篇小说中,虚虚实实的描写,让读者能够在阅读中体会到何为“比梦景真实,比现实生活更丰富”。


贵阳花溪鬼架桥(图片源自网络)

鬼架桥

冉正万

鬼架桥位于花溪区黔陶乡谷洒村和龙里县草原乡红星村之间,分属两个州。所以没必要去划界,也不必去计较它的行政归属,深山沟壑,都是神的领地。这儿有一条叫得出名字的河流:摆冬河。河水很小,时断时续,叫小溪更准确。

前来旅游的人不多,属于小众景点。

龙介益在山顶上停好车,正在寻找步道入口,一个姑娘问他要停车费,二十元。龙介益很是不满:“荒山野岭也收费,你有什么依据?”“看你说的,荒山野岭?我又没请你来。”“我不能来吗?”“我不和你辩论,荒山野岭也是我家的荒山野岭,这就是依据。”龙介益拿出手机,对方摆手,她只要现金。龙介益说,可我没有现金呀。姑娘说,那等你回来再收。龙介益哭笑不得,回来也不会有现金呀。

黄色指示牌隐没在茅草丛中。“要人带路吗?”龙介益看见一个中年人,本分地笑着。“远不?”“不远不近。”“路好走吗?”“开始好走,越走越不好走。”“好像没什么人来。”“是呀,好久没有人来了。”路是青石板,本来有三尺宽,被茅草和杂草占去大半,只剩下一尺来宽。已经走出两丈远,龙介益突然意识到没问他带路多少钱,先小人后君子,免得一会扯皮。“带路钱多少?”“一百。背行李加五十。”“我没行李。”“我晓得,你给一百就行了。”龙介益有点意外,停个车都收二十,带路才一百。那么有可能不远,没有人带路自己也能去,想到有个人聊天也好,一百就一百吧。

进入树林后,石板路反倒宽起来。树一旦繁茂,草就甘拜下风稀稀拉拉,茅草甚至不知去向。大树有榆树、枞树、杉树、柏树、橡树和少量山毛榉。山毛榉挺拔英俊,柏树弯拐倔强,常青藤喋喋不休,被它缠上的树非死即伤。龙介益觉得不能把它们当人想,否则会越想越害怕。带路人走得又快又轻松,龙介益则越走越慢,石板路太陡,小腿打闪。一根干透的山毛榉树枝挂在荆棘上,他费了点力才把它拉下来,折断旁枝做成拐杖。拇指般粗细,弹性极好。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到谷底。

“会不会有蛇?”

“可能有。”

“还有好远?”

“要先走到峡谷里面。”

龙介益没想这话什么意思,只觉得累。树林里不再有枞树、杉树,亮叶青冈越来越多。这是一种枝叶繁茂的树,能把光线完全挡在外面。

石板路越来越陡,龙介益不敢往前走,他不得不转过身,面朝小路退着走。双手双脚被叮得发痒,没有看见蚊子,但他只能把这一切怪罪给蚊子。撅了一把箭竹叶,用来拍打蚊子和汗蜂,同时给脸和脖子扇风。可惜没有一举两得的效果,叮咬没减少,扇风效果也不好。

“到底还有好远?”

“要先走到峡谷里面。”

“峡谷还有好远?”

“下面就是峡谷。”

但愿答非所问是出于习惯而不是故意,在这里谋财害命太容易了。没带值钱的东西,但人家不知道呀。一旦踩滑摔下去,就得请人帮忙,这时再叫你出钱,出多少不可能讨价还价,真是一桩好生意,不由心惊胆战。龙介益下意识地抓住一株刺角茶,把茶树摇得哗啦响。

“你慢点。”带路人说。

龙介益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惭愧。

竹子越来越密,先是荆竹,然后是荆竹和藤竹混交林,竹子越密蚊子越多。蚊子饿了几千年似的,叮咬速度极快,像电子子弹一样从看不见的地方射来,咬上一口后不知去向。咒骂没用,还是忍不住边拍打边骂。伸在一旁的已经干枯的细细的竹枝大概听不惯他的咒骂,不时狠狠教训他一下,抽得他眼泪都要滚出来。其实是他的身体或拐杖压下去再弹回来的,可他觉得一切都是竹子的错,它们是充满仇恨和报复心极强的竹子。

倒回去的念头被好奇心压下去,想问到底还有多远,又觉得已经问过两次,再问让人嫌。何况倒回去也不近。石板路已经变窄并且没有石板,路是从石壁上凿出的,最窄处只放得下半只脚。并且越来越湿滑,青苔越来越厚,踩上去像一层厚厚的淤泥。石壁上的路并非全是陡峭向下,也有平缓一点的,或者两根原木架设的栈道。栈道上的蘑菇肥硕而又阴郁。他想,受好奇心蛊惑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我就不应该来。

树枝上挂了张纸条,写着:小心落石。他被逗笑了,怎么小心?石头落下来往哪里跑?无处可逃呀。纸条在风中转出另外一面,写着:有鬼。

龙介益被这两个字吓得虚汗直淌,除了身体剧烈反应,峡谷、山崖、树林都变了,被一种昏黄的颜色笼罩。第一阵吓麻的感觉过去后,听力、嗅觉、视力刹那变得特别灵敏。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闻到枯枝败叶和油蚂蚁释放出来的腥臭味,看到昏暗的树林深处开着一朵百合花,花勾在茎上,呈7字形,像一把镰刀。鬼片里死神的镰刀就这模样。他提醒自己不要随便联想,只有真正胆大的人,才会在惊吓中得到满足,我天生胆小,我只要平凡,不想为妙。

镇定下来后,他决定倒回去。这时一只黄色蝴蝶在他面前翻飞,他看见它后,目光不自觉地被它牵引,它从他的视线里缓缓往下,他看到了小溪。小溪就在脚下,离他不到二十米远。溪水收藏文静以清澈,峡谷斧削凌厉以遮日。

龙介益顿时忘了痛苦,连滚带爬跌撞至谷底,不顾踩进水中鞋湿。

两岸因为陡峭少土,植物特别孱弱。没有遮挡,天光反倒可以映入溪流。龙介益洗手洗脸,怀着崇敬之情喝了一口干净水。峡谷里有不少巨石,掉下来时一定壮观,连山神都挡不住,它必须把某样东西砸扁砸碎,否则它就不是一块巨石。如今安静下来,让飞鸟落脚,让鱼躲避追捕。溪水太文静,流量太小,躲猫猫似的一会钻进沙子,一会再从别的地方冒出来。掉进峡谷里的树木,有的正在腐烂,自暴自弃地发黑发臭。有的还在生长,枝条一律向上,对当初跌下山崖已经释然。

还没到目的地。龙介益坐在石头上休息时忘了带路人,也忘了自己。带路人背对着他坐在下游四丈远的礁石上。他想和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路走来,带路人根本不和他聊天,总是和他保持两三丈远的距离。他刚迈出第一步,带路人已经离开礁石。

“还要走好久?”

“快了。”

龙介益明明看见他回过头说话,却发现他的脸被头发遮住。顿时毛骨悚然,他既心虚又不满。峡谷里比刚才的路好走,小路傍溪水蜿蜒行进,不用爬坡下坎。但小路一再重复,走了好一阵感觉还在原地。

“快了是多久,是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

“走得快半个小时,走得慢一个小时。”

龙介益这次注意到了,带路人并没回头。带路人不用回头也知道他在干什么,这让龙介益浮想联翩。他故意站着不动,带路人发现后也不动。他猛跑几步,带路人没有跑,仍以平常的速度走着,两人之间距离也没缩小。想起纸条上“有鬼”两个字,觉得怪异,心跳立即加快。应该有所准备。正这么想,看见溪水里有根三尺长拳头般粗的柏木,又圆又直。拄着走路不方便,打人足够沉。剥掉树皮故意在地上杵得咚的一声。有股香味。一会要把它带回家。满意地回到小路上,看见枯叶上有张钞票,面值二十元那种。他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二十元面值的纸币。犹豫了一会,捡起来塞进兜里。走了两步又看见一张,一百元的。捡起来拿在手里暗想,不会还有吧?真的还有,草丛里还有两张。捡起来后发现还有,十几张。他感到害怕。怎么会有人在这里丢钱,会不会是陷阱?前后左右张望,没发现有第三个人。带路人在低处,中间隔着树木和石头,应该看不见他在干什么。他狡猾地坐下去,带路人果然“上当”,也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梦里也捡过钱,醒来后忍不住伸手在床上摸索,没摸到钱,为两手空空感到遗憾。今天蹊跷捡到,有种偷偷摸摸的心虚,一种盲目的惊喜,同时却又担心到头来一场空。

这次带路人没有躲他,等着他走近。他想,带路人是不是要和我分钱?这让他既害怕又不高兴。带路人等他走到身后,站起来往山上爬,比刚才那面大坡上的路更陡。

“天啦,还要上坡。”

带路人说:“快了。”

“我走不动了。”

“我可以背你,再加一百。”

龙介益觉得一个男人爬在另一个男人的背上有点尴尬,浑身是汗,贴在一起也不舒服。“我不要你背,走慢点就行,照样再给你一百。”

带路人没理他,贴着陡峭山坡往上爬。龙介益不时去抓树枝或石缝,爬了十几步,汗水把头发打湿了,顺着额头流下来,浇得眼睛都睁不开。粗实的拄路杖成了负担,但他舍不得丢。摸纸巾时把装在兜里的钱摸了出来,像树叶一样往下掉。有一张掉到溪水里才停下来。溪水太浅,搁在卵石上摇晃。把汗擦干后,梭下去捡起来。连同留在裤兜里的摸出来叠好,腾出一个空兜专门放钱。他对自己说:

“是钱,不是树叶。”

为了回答他对钱的理解,树林里传来奇怪的叫声:嘎嘎嘎、哦哦哦、哦嘎哦嘎、咕咕嘎咕咕嘎。一串高音伴随着一串低音,那家伙有一个多声部的喉咙。带路人捡起一块石头向树梢打去,飞出一只乌鸦大小的黑鸟。

“这是什么鸟?”

“鬼郭公。”

“它怎么这么叫?”

“它一直这么叫。”

“你等我一下,我刚才捡到一笔钱,我分一半给你。”

“我不要。”

“收停车费的姑娘是你女儿吗?”

“不是。”

“怎么不走了?”

“到了。”

龙介益抬起头,在茂密的枝叶中看见两座小山之间横着一块石头。抵紧山体的两头略粗,中间大约一米宽。不像桥,像巨型石锁的把手。原以为桥在摆冬河峡谷上,峡谷只是用来进入的,到达桥下,峡谷从山脚一拐,不愿和鬼架桥搭上关系。

“嘿嘿,真的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鬼架桥。”

鬼架桥的来历有个传说。当年自贵阳城经青岩堡前往广西的黔桂驿道上,有个驿差见多识广,喜欢开玩笑。驿道经黔陶风吹坡,坡上一个山洼里住一户人家。驿差经常在这里歇脚,给这户人家一点小费,或者一些不值钱但深山里见不到的小玩意。有一年,青岩堡被土匪攻击,风吹坡这户人家的儿子在战斗中被打死。山洼里只剩儿媳和老公公两人,一个和善的中年人和一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小媳妇。驿差感觉两人关系不正常,开玩笑说:“这样也好。”老汉求他不要说出去。驿差开玩笑说,不说出去可以,除非你给我在峡谷上修座桥,这条路太难走了,每次都把我累得脚葩手软。驿差真的是开玩笑,他完成这趟公差后交班当起了驿丞。几年后一封信不得不亲自送,来到风吹坡,那户人家的房子已经坍塌,屋子里的人不知去向。有人告诉他,风吹坡多了一座桥,不在峡谷上,而是在山坡顶部的两座小山之间。是那个中年人和儿媳变成鬼后修建的。驿丞汗颜,他没遵守诺言,不知把他们的故事说了多少遍。驿丞变成鬼后把桥另一头的石头劈掉,成了断头桥,让桥失去作用。不再有人走,世间就不再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龙介益仰头看了一阵,心中感慨万千,觉得应该赋诗一首,但他只脱口而出一句:真他妈的神奇!桥下树桩挂着麻绳,得拉着麻绳爬上去。带路人噌噌几下爬到了山坳上,坐在石头上吹风。

抓住麻绳之前,龙介益想把拄路杖丢到上面去。拄路杖只停留了一小会,从石头上翻滚下来,越过头顶,跳到一丛灰猫条树上。捡不回来了。灰猫条树挂着一团团果实,红色果子像噪鹃的眼睛,熟透的果子像羊屎。这种树又叫羊屎条。噪鹃就是鬼郭公。龙介益怀着一种蹩脚的不服,拉着麻绳爬了上去。

他刚爬到山坳,带路人已走到桥头。桥头上有一棵歪斜的柏树,树脚牛腿般粗,三条树根像鸡爪一样插进桥头石缝,只靠石缝里的一点土和偶尔飘来的雨水,活得像受过伤的人一样坚强。

带路人从桥上走了过去。龙介益替他抓紧脚趾头。带路人走到桥中间,转过身向山坳作揖,然后向对面山坡作揖。他的腰再弯深一点就会一头栽下去,甚至吹口气也能把他吹下去。一旦掉下去,有可能滚到谷底。即使被崖壁上的小树挡住,那么高,也会粉身碎骨。

龙介益走到桥头,发现桥面其实很平整。带路人在另一头说,他先走了,他还有事。

“你一会顺着这个半崖走,走出杉树林再走那个坡,那个坡上有条大路,不一会就可以走回去。”

“路好走吗?”

“好走。”

“我们刚才为什么不走?”

“我好给你带路呀。”

“什么意思?这有什么不同?”

“我带你走下面可以收钱,走这条路不能收钱,太近了。”

龙介益被这荒诞的说法气得哭笑不得。

“我还没给你钱呢。”

“你一会回来再给我嘛,这里信号不好。”

“我有现金。”

“我不收现金。”

“为什么?”

“有人拿死人钱给我,我没认出来。”

“差别那么大,你都没认出来?”

“印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哪里认得出来?”

龙介益感觉出来了,这个老实人挺有心机。

带路人离开后,龙介益站起来,以便更多凉风吹到身上。走过去好像也没什么,他自言自语地走了两步,伸手抓住柏树。柏树斜得厉害,他没法靠上去,只能把手伸直。一股风从手臂下方吹过,风不大,却像要把他抬飞起来。他急忙闭上眼睛。

闭眼时间一长,脚下似在摇晃,他忙又睁开。其实他只闭了几秒,却感觉好几分钟。第一次感觉身体这么重。平时听人说减肥,他从不参与。他不胖不瘦。今天感觉到了沉重,像铁块像石头一样重,一种往下坠的感觉。为什么不能像鸟那样轻呢?如果自己是一只鸟,翅膀多长才飞得起来啊?脑子里想到的不是翅膀,而是咣当作响的铁皮。大风把铁皮吹到天上,声音特别大,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它知道,自己随时会掉下去并且终将掉下去。他这么想是他知道自己长不出翅膀,非要有翅膀只能安装两块铁皮。

风小了下来。他摸了摸裤兜的钱,还在。但是,这钱怎么这么软?想起带路人说的话,这钱会不会是假钱,甚至是冥币?手上全是汗,有点滑。摸出来,无法判定真假。它们泡在水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加上光线又不好,无法举起来看水印。丢了吧,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吉利。掏出来丢下去,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感觉太好了。为了丢干净,又检查了一遍,检查过程中手机滑脱,掉到地上后停住,他还没来得及弯腰,它继续向下滑,一直滑到桥下。算了,他想,重新买一个。

他坐了下来。屁股下面是一块平整的石头。他偶然在网络上看到有人说到鬼架桥,还有图片,看上去一点也不危险。现在才知道无论什么相机都拍不出这种危险,要么拍桥身,要么拍整个山体,两种拍法都看不出危险。这和他一个人来鬼架桥有着同样的隐喻,表面上,来看这鬼架桥是出于好奇,其实是因为最近难熬,总是心情不好,诸事不顺。想找个人聊聊,把微信和手机通讯录都调出来,仿佛和每个人都可以说说,却不想找任何人说。“诸事”分开来讲算不上大事,既不影响前程也不影响目前的生活。试探着和一个研究星座的女生在微信上说了说,这位比他年轻几岁有几分神秘的女生回了一句:可能是最近能量波动大引起的吧。“能量波动”是什么意思他没查,大概意思能猜到。让他感觉奇怪的是,最近几年,女性,尤其是年轻又漂亮的女性研究星座和命相的特别多。

手机在看不见的地方响起铃声。这让他高兴:响吧,响有屁用。

前天,郊区一个桃园的黄桃熟了,父亲生前工作过的研究院副院长打电话叫他去摘黄桃。他问是单位组织去还是他们自己组织去。副院长说当然是自己,现在单位哪敢组织。父亲生前是研究院一把手,两年前在任上生病去世,父亲大学毕业后就在研究院工作,人缘不错。他是父亲那些同龄人看着出生、长大的,对他宠爱有加。桃园在河边,路不好走,得开越野。副院长说派车接他,他拒绝了,他的车是轿车,底盘并不低。不想车接的原因是他必须带糍粑一起去。平时外出,让母亲管糍粑,这几天母亲在成都。糍粑是一只萨摩耶,才两岁,特别活跃,喜欢扑上去和人拥抱,甚至亲吻。他比其他人晚到一个小时。路况并不差,轿车进出一点问题也没有。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打麻将。他不喜欢钓鱼也不喜欢打麻将。带糍粑来,除了因为放在家里没人管,还想找个宽敞的地方,放手让它跑,让它撒野。他看出来了,开销方面有可能自掏,但院长和副院长都在,仍然有单位组织的意思,想来和不想来的人都得来。他们邀他打麻将,他笑着摆手。不去摘桃子吗?他问。没人回答,他们在忙各自的事情。他牵起糍粑走进桃园,解开绳子。感觉只要在视野之内,他吼得住。掉在地上的桃子看上去好好的,糍粑嗅了嗅,不再感兴趣。它喜欢追逐突然从桃子上起飞的绿头苍蝇。作为狗,于它算是打猎活动。他不准它咬苍蝇,太恶心了。追蝴蝶,又觉得蝴蝶那么漂亮,不应该弄死它们。当它追逐小鸟时,他像长辈一样笑着说,你追不到的,你又不会飞。糍粑无猎物可打,但并不无聊。除了桃树还有樱花树,樱花开过后,它们安静得像进入睡眠状态。糍粑只要看不见他,就会跑回来蹭蹭他再跑。这种幸福感只能一个人独享。当糍粑又一次去追一只蚂蚱,不一会儿听见一声尖叫。他跑了过去,一个小女孩倒在地上,糍粑正在舔她的脸。他边吼边去搂糍粑的脖子,套上绳子后拴在樱花树上。“不要怕,它不咬人。”“伤到你没?”“对不起哈,吓到你了。”女孩大约十来岁,坐在地上哭,手上的野花折断了不少。“那边有牵牛花,我带你去摘。”“不要哭了,好吗?”女孩哭声小了,突然站起来,向饭庄走去。“对不起哈。”他在她身后说。女孩离开后,他从树上解下牵狗绳,蹲在糍粑面前。“叫你不要扑人,就是不听。”“不能扑人,记住了吗?”糍粑伸出爪子,他握住爪子摇了摇。果园里越来越闷热。他和糍粑往外走。糍粑几次跳起来,想把绳子叼在嘴里。在小区散步时,发现没其他人,糍粑都会跳起来叼绳子,自己牵自己,不要人牵。一般情况下他都会松手,给它几分钟的自由。现在不行,不管有没有人都得牵着它,刚才就是教训。走到一丛葡萄后面,他听见有人说话,还有水声。透过葡萄叶缝隙,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院办主任夫人,也在研究院工作,还有一个大概工作不久,二十七八岁,穿白色连衣裙,连衣裙上的白色缀花很漂亮。“不晓得是哪个叫他来的?”主任夫人愤愤不平地说,“从小娇生惯养,走到哪里都把狗带起。”“鬼头鬼脑的。还好没伤到,如果伤到,我才不管他是哪个。”说完牵着小女孩离开了。刚才没看见小女孩,被水泥台挡住了。一种不舒服的电流从地上传到腿上,传遍全身,再从牵狗绳传到狗身上。电流强度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气愤。他本想带糍粑离开,这样一来就得撒谎,并且还要向那么多认识了三十多年的人撒谎。掉头走到桃园深处,直到摘桃子的人发现他。他们和他开玩笑,抖落他小时候的糗事。走出桃林,他只要了两个桃子,说还有约,必须打道回府。最让他难过的是“鬼头鬼脑”,硕士毕业后父亲安排他到研究院工作,他断然拒绝,他才不要,他觉得自己必须光明磊落。原来无论你怎么做,在别人眼里都有可能是鬼头鬼脑。

想到这里感觉后背麻了一下,那天从大地传到身上的电流还没耗完。特别想念父亲。即便父亲还在,他也不可能和他说这些事,但不会这么难过。

当他从网络上知道鬼架桥,他就决定一个人来看看。不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什么启发,只想一个人去没人或至少没有熟人的地方走走。

最初的恐惧过去后,他决定从桥上走过去。今天才知道自己恐高。他意识到这一点,笑了笑。桥不长,但很窄。最窄处只有八十厘米。桥西边离地面也就十来米高,东边则有四五十米。尽量不看东边,可他越坚持,越是有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把脸转向东边。他蹲下去,蹲在鸡爪似的柏树根上。蹲着走了几步,双手摸着石头又走了几步。

那天晚些时候,副院长派人送来一袋桃子,他把桃子放进冰箱。等母亲回来后送给她,他不喜欢黄桃,袋子里的黄桃他一个也不想吃。他们住一个小区,他不跟父母住在一起,就是不想让人觉得他鬼头鬼脑。

风吹在榆树上,树叶发出嘻嘻、嘿嘿的笑声。龙介益越听越害怕。鬼郭公也叫起来,声音特别大,似乎就在他头顶,却又看不见它的身影。还有天牛,昂昂昂昂,吔吔吔,像发动机正要熄火,却又突然马力十足地开动起来,吔吔吔,昂昂昂昂,昂昂昂昂。

龙介益趴在桥上,闭上眼睛不行,睁开眼睛也不行,双手撑在桥上,感觉自己随时有可能掉下去。他想喊救命,胸部被压住,声音不大,喊不出来。听见自己的喊声,似乎是另一个人在喊,和树林里的其他声音有某种暗和。他在恐惧和孤立无援中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而这种死和其他死有所不同,不是生命结束,是在恐惧和无助中生不如死。

突然安静下来。仰头看了看,是父亲。父亲仍然如生前一样胖胖的,满脸微笑。

天牛和鬼郭公不再叫,山谷里安静得连风都没有。

“来,站起来。只有两步,站起来走过去。”

龙介益站起来,没让父亲牵手。

作者简介

冉正万

冉正万,作家,现居贵阳。主要著作有《洗骨记》《银鱼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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