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和老外婆,都是命运多舛的女人,脾性却完全不同,常常争执不下。谁都拿她俩没办法,而当我这个“小东西”、小丫丫,出现在她们俩前时,竟然有了统一的话题、统一的口径,甚至统一的笑容和眼神了。从童年到少年,我都是在她们的疼爱下长大的。
如今,外婆、老外婆远在天堂,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离我越来越远了,而所有与她们有关的情景,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一
在我出生时,老外婆已经82岁了。在我对她有记忆时,她摆弄着我的小脚丫,羡慕道,“好有福气的小丫头,这么好看的小脚丫,不用再受我当年的罪了哟。”随着我长大,对老外婆说的三寸金莲愈发好奇,她后来不断讲给我听。
老外婆问我,“你听懂了吗?”我点点头,却是似懂非懂,老外婆点着我的小脑袋,“你要学会识字,把太姥姥讲给你的都记下来就好了。”
我记录的第一篇文字,就是老外婆讲我出生的故事:“……太姥姥说我外孙女羊水在后半夜突然破了,她被紧急送往医院,我家的小丫丫就要来了……这是我出生时,太姥姥说的最令我激动和兴奋的话,我感觉我的诞生很不平凡,有了别样的意义。太姥姥睡不着了,她起床穿好衣服,指挥外婆打开所有门窗和抽屉。打开这些东西,意即‘开门’顺利生产、‘欢迎回家’。太姥姥和姥姥还按照最古老的方式,给即将出生的我祷告和祝福,期盼送子观音平安喜庆地将我送来……”
她们欢天喜地地做着这一切,同时又担忧着,毕竟我的妈妈是一个重度残疾人。
妈妈经过剖腹产手术,顺利将我娩出。我是一个发育正常、身体健康的孩子,尽管我在母亲畸形的子宫里,艰难孕育、存活、成长,但还是有惊无险地出生了。
1989年12月1日早晨,老外婆看到自己四世同堂的梦想成真。
二
曾经外婆面对重度残疾的女儿,愁苦不堪,“你残得这么重,给你根打狗棍,也难讨一口饭,以后还不得饿死?”
自从我像一颗种子,扎根在我妈妈肚子里,外婆兴奋地高叫,“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呀!我闺女后继有人喽,饿不死了,我死后能闭上眼了!”外婆这话,在我面前不知说过多少遍。年幼的我,瞬间觉得自己是为妈妈而生,是来拯救妈妈的小天使。
妈妈因为残疾,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眼看我妈妈结婚生子,没有经济支持怎么行?外婆决定,在我家楼下那块仅有四平米的地儿开一个小卖部。
为建小卖部,一砖一瓦都需要我爸爸去准备。外婆陪同我爸爸,推小推车、搬石块。房屋的地基需要大石块,外婆一马当先推开两个男人,对我外公说,“你当干部坐办公室一辈子,这活得我干。”她又对我爸爸喊,“孩子,你还年轻,别抻了腰,我来!”
外婆用一根木棒,拼尽力气撬动大石块,一点点支到小推车旁……三个人合力将大石块搬上车,推回来;又是他们三个人,挖沟打地基、和泥、砌砖、装门窗,直到全部完工。
外婆看着盖起来的小屋,喜极而泣,她抱紧我和妈妈,“你们有吃饭的家什了,往后日子不愁了。”
三
我出生那年,外婆外公刚退休,而我的到来填补了空虚,我成了他们“手心里的宝”。实际上,如果没有他们的疼爱,我真的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因为爷爷奶奶反对我父母的婚姻,与我们家断了关系。
有爷爷奶奶,却不见爷爷奶奶,就是没有爷爷奶奶。小孩和大人都嘲笑我,我还被小孩们扔来的小石块打在头上,我又惊又怕地哭起来……
老外婆将我揽进怀里,又开始讲故事:“……从前,一个下雪天,一个有一对小脚的妈妈,领着她的女儿,走在风雪里。女儿喊,‘妈妈,我饿、我冷,我要回家。’而小脚妈妈没有饭给她吃,也没有家领她回去……就在下雪之前,妈妈的丈夫、女孩的爸爸,不要她们了。小脚妈妈和她的女儿,听到那个男人说,‘你们走吧,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这里已经没有你们的地儿了。’妈妈踮着小脚,跪下来苦苦哀求,希望男人不要抛弃她们。可是,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男人铁了心不再回头……”
正讲在兴头上,外婆进来听见了,朝她吼,“你怎么净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对丫丫影响不好,你快住嘴吧!”我替老外婆争辩着,“没有,太姥姥给我讲故事,还在教育我,我明白很多道理。”
后来,老外婆悄悄告诉我,她讲的小脚妈妈和女孩,就是她和我外婆。在我外婆八岁那年,她们母女去城里找丈夫,却被丈夫抛弃,无家可归。她只得和年幼的女儿相依为命,独自带大女儿。做人谁都不容易,谁都会遇到沟沟坎坎,迈过去就好了。
四
小卖部建在一条小路上,专卖日用品。因为靠着盛煤和柴火的地方,阴暗潮湿,房顶上常常掉下叫草鞋底的虫子和蜈蚣。外婆担心毒虫钻到我耳朵里,用棉球塞进我耳中。
外婆为增加收入,成了倒卖啤酒贩子。我们这里的啤酒很出名,而我家离啤酒厂不远,外婆托人早早排队,买刚出厂的啤酒。之后,外地贩子纷纷围拢上来,买外婆的啤酒。
外公外婆将退休金和卖啤酒的收入,都投进我们的生活中。他们的日子过得极其拮据,已经不仅是省吃俭用了。80多岁的老外婆,也像一个小孩般嘴馋。有一回,她见垃圾箱里有未拆封的面包,就捡来吃。恰恰被外婆看见了,被一把抢走面包,还被骂。
老外婆吃垃圾箱里的面包,很是刺激着我,一旦想起就想哭。因此,我读书学习的目的很单纯——挣很多钱,给老外婆和外公外婆,买他们想吃的好东西,直到吃够。
五
在我的求学时代,回家里写作业,是惬意而幸福的时光。三位老人围坐在桌前,脚下还有我们家的猫咪“猫大妮”围绕着。老外婆和外婆,看着我和猫大妮一天天长大,很欣慰。
老外婆90岁、我8岁那年,她在睡眠中安然去世。近十年的每天早晨,爸爸将手擀面端进老外婆房间,叫她吃早饭。她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回应。老外婆终是没有吃到我买的好东西,好在爸爸走进这个家后,每天都为老外婆做好热气腾腾的手擀面端上去。劲道的面、水嫩嫩的荷包蛋,老外婆百吃不厌。
外婆辛苦一辈子,自己也留下一身病。外婆因为糖尿病、髋关节骨折、心衰等病倒了,我们守在她床前。
外婆的伤口久未愈合,疼痛难忍。我心疼地看着煎熬中的外婆,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的痛我无法替代。我17岁那年的冬天,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在外婆去世的三七祭日里,猫大妮也随外婆而去。世上最爱我的外婆走了,我最亲密的玩伴猫大妮也远去了,我悲凉的17岁。
后来,因为出色的外语成绩,我被外派澳门工作。那时,家里有年迈的外公、身残的妈妈,走与不走,久久纠结着我。是爸爸力挺我,“你去吧,外面的世界很大,趁你还年轻。别担心,家里有我呀!”我难舍难分地离开家,去澳门工作,其间外公去世了,我未能见他最后一面……
如今的我,在外婆家空荡荡的房子里,久久呆立泪水长流。我坐在老旧的方桌前,用我童年用过的铅笔,一笔一画地写下《我家四代与那只猫》。后来发表在澎湃新闻麾下的“湃客工坊”,之后被“全民故事计划”、青年文摘彩版、《读者》《意林》等先后转载。
作者简介
丫丫,山东青岛人。作品散见于《三联生活周刊》《南风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