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又来找你了。”
妻子推开房门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低头修剪一盆绿萝。她的声音不大,但言语间透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什么意思?”我抬起头,皱了皱眉。还没等我接着问下去,大姑的身影已经从门外晃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拎着一个旧得发白的黑色包,整个人看起来干瘦又疲惫。我愣了一下,竟没认出她来。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倔强得像一块石头。
“养老院,我不待了。”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砸在水面,瞬间激起我心头的涟漪。
她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包随手往地上一放,那里面装着她的整个世界。抬头看着我,她开口的第一句话让我哑口无言:
“我把钱给你,你给我养老。”
我盯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荒诞。72岁的大姑,一个丁克了一辈子的老人,自信地以为钱能解决晚年的一切问题。
然而,现在她居然被现实打得满身伤口,灰溜溜地回来了。
“不是,您不是说养老院挺好的嘛?”我试探着开口,语气里透着点不解,“你存了200万,住的还是最好的那种……您之前不是一直说那才是老年人的天堂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几秒钟,眼底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愤怒、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深深的疲惫。
“天堂?”她冷笑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尖锐的反讽,“那是给有子女的人准备的,不是给我们这种没人管的老东西的。”
我愣住了。
她的手轻轻颤抖着,握紧了身旁的沙发扶手。仿佛一旦松开,她的身体就会崩塌。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地面,语气低沉,却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里。
“护工看我没儿没女,连话都懒得和我多说一句。饭做得难以下咽,脏衣服堆几天才有人收走。最开始我还想着多塞点钱,求他们对我好点,可他们拿了钱,转过头就当没这回事。你知道吗?连打个吊瓶,他们都恨不得扎我两三针,扎不准还怪我手不好找血管!”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变得尖利,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压抑了一年的苦楚全数倾泻而出。
“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晚上一个人在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听着隔壁老头咳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被抬走了。你说我能不怕吗?我求他们陪我聊聊天,陪我坐坐,他们就说忙,就说有事。可你明明看得见,他们就在那刷手机!”
眼泪顺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滑落下来,她伸手擦了擦,像是想擦掉这一年的所有委屈。
“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觉得我没人撑腰。”
我沉默地听着,心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养老院的黑暗面,但从一个我熟悉的亲人口中讲出来,还是让我感到震撼。
“那……这200万呢?”我问。
“花了不少钱了。”她哽咽地说,“他们还劝我续费,说再交点钱就能升级护理服务。我一想,不对劲。要是我真住到最后,恐怕这点钱都留不下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少了一分倔强,多了一分脆弱。
“所以,我想了很久……与其把钱都给那些人,不如……”她顿了顿,艰难地开口,“不如留给你。你给我养老吧,行吗?”
我沉默了。
她是我爸最小的妹妹,一辈子没结婚,也没孩子。
当年她风风火火地宣布要做“自由人”,不被婚姻和家庭束缚的时候,全家人都觉得她是个异类。
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人也是她。她脾气直爽,来去自如,常常带着我去买零食、逛公园。她甚至说过,等我长大了,她的财产都留给我。
可现在,她的“自由”却变成了晚年的枷锁。
“你要我养你……怎么养?”我低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她仿佛才意识到,她的提议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我有钱啊。”她急忙补充,语气有些慌乱,“你别担心,我给你钱,你不用多花心思,只要照顾我吃喝,别让我像在养老院那样就行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心里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可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啊,我还有妻子,还有孩子。”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大姑,我不是不想管你,可你知道的,我一个普通上班族,能抽出多少时间来照顾你?”
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喃喃地说,“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啊。”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在滴答作响。妻子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算了。”许久,她忽然抬起头,眼底的倔强又回来了,“我不强求你。我只是觉得,你小时候我对你挺好……现在老了,求你这么点事,应该不过分吧。”
我心里猛地一震。她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小时候的那些画面忽然涌了上来。她带我去公园,顶着烈日帮我抢玩具,甚至为了让我开心,和别人吵过架。
可我长大后,却渐渐远离了她。她变得孤独,变得让人无话可说,直到她现在站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求我。
“你让我想想。”我叹了口气。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和妻子坐在床上商量这件事。妻子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其实,养老院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她现在回来,确实是没办法了。”
“那怎么办?接回来住?她一个老人,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总不能辞职专门照顾她吧?”
“我没说让你辞职。”妻子摇了摇头,“但你想想,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你拒绝她,她还有别的路吗?”
是啊,她还有别的路吗?
我一夜未眠,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她的话,还有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第二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
“大姑,你先住我家一段时间吧。”我说,“咱们先试试看。”
电话那头,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答应了一声。
后来,她真的搬来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发现,她虽然一辈子没结婚,却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她每天帮我们做饭,洗衣服,还陪孩子写作业。孩子渐渐喜欢上了这个“老太太”,喊她“奶奶”。我也慢慢发现,她的存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
有一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忽然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钱能买来的东西很多,但买不来心。”
我愣住了,转头看着她。
她笑了笑,眼里有种释然的光。
“大姑,别多想。”我拍拍她的手,“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