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叶嘉莹先生: 长寿多难又灿烂的人生
宁悦心灵图文
我最喜欢书中,有一本是《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这本书直接导致了我对曹丕的《论文》、陆机的《文赋》、钟嵘的《诗品》、刘勰的《文心雕龙》等古典文论的兴趣。汉语之美无与伦比,在诗,在词,甚至在文论。是的,文论可以写成这样: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凛然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叶先生评论说,此乃陆机所说的为文之动机。比西方文论中的各种"主义",美且富含诗意得多。
叶先生写的文论,不仅引经据典,富有学术的严谨,还融入了其对诗人的身世之感的深刻体悟——她也必然将其自己生命中的哀伤苦痛融进其中了。所以在我看来,她的文论有一种与陆机,与陶渊明,与嵇康等深深共情的知音之美。
比如她说陆机诗时,就说到他的身世。陆家三代都是东吴孙家的大将,后来西晋灭东吴。朝廷征召陆机和陆云兄弟。他们离故乡华亭去洛阳,临行前,陆机写道:"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 世网缨我身"——还未离开,就已经悲情。其实可以理解,他本来是东吴的臣子,不得已侍奉晋朝的皇帝,对于受儒家思想教导的人而言,自然悲情。
后来,陆机不得已卷入著名的八王之乱。他在赵王司马伦手下做事,伦覆灭时被下狱。成都王颖欣赏他,救了他,为报颖的知遇之恩,陆机为颖带兵打仗。为了整顿军纪,将颖宠信的宦官孟玖的弟弟孟超抓起来,被恶人先告状。因为这样的矛盾、纠纷,陆机打了败仗,遭到进一步的诋毁,说他对司马颖本来就不真心。于是陆机一家和他二弟一家都被杀掉。在他被杀之前,对弟弟说: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旧日在山明水秀分江南故乡,闲坐读书时,常有白鹤环飞,那嘹亮的鹤唳声,再也听不到了。
叶先生是将这一切娓娓道来后,再谈陆机的诗,"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叶先生说这几句陆机以音乐声调喻人的品行。他实不想弹奏怯懦之音,可刚直之音难以奏出。正如人生实难,有不得已的困境,空怀耿介之心。结合陆机的悲情经历——的确是世网缨其身,这首诗里流露的悲慨无奈便可深刻体悟。叶先生谈曹植,嵇康,陶渊明等无不如是。所以读这本书,有一种观诗人身世,听诗人心声的感觉。
叶先生被称为最后一个士大夫,而且是穿裙子的士大夫。的确如此。她评司马氏夺曹魏天下时,就说司马氏违背了"君君,臣臣,夫夫,子子"的儒家伦理规范。因为儒家的本意是每个人都应该有每个人所持守的道德分寸,但被司马家破坏了。对曹操她是如此评价的: 曹操并未废掉汉献帝,甚至写了《述志令》,说他自己其实没有野心。当了宰相,就已经超出了超过了自己的希望。并且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叶嘉莹先生认为曹操还是恪守了人臣的本分。
凡是长寿且有成就的女性皆有强大的精神内涵。比如我此前写过的杨苡和秦怡。叶先生也绝对如此。她的人生并不平顺,甚至可以说多舛多难。尤其是她的婚姻。她的丈夫赵钟荪追求她的时候,但叶先生并未动心,不过因为赵是其老师的堂弟,对他客气些。赵几次请求订婚,未果。认识大约两年后,赵失去在秦皇岛的工作。其姐夫为其在南京海军部找到一份差事,赵又要求与叶先生订婚,并说若是她不允许,便不去南京。叶先生以为赵的失业与其经常请假从秦皇岛来北平看她不无关系,现在又失业、生病,好不容易有了新工作,便不忍心拒绝他。于是答应他南下结婚。
现在有种观点: 太过善良替别人考虑的人,未必就有好报。从叶先生的经历看来,此言不虚。她的太为赵考虑害了自己一生。从另一个角度说,赵一定吃准了叶先生的善心,换了一个女人,他未必会这样要挟她——因为谁会吃他那一套呢?
1948年春,叶先生南下结婚,同年,她随丈夫渡海去台湾。她的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她并不知此一去再回北平已是1974年。49年平安夜,一群国民党官兵以"思想有问题"的理由逮捕赵钟荪。随后,在彰化女中教书的叶先生也带着吃奶的大女儿身陷囹圄,好在不久被释放。
三年后,赵出狱。但叶先生的日子却更为艰难——赵将一腔怨愤化作暴力倾泻在先生身上。先生描述彼时情景:"每天下课回来,胸部隐隐作痛,好像肺部的血气精力都已全部耗尽,连每一呼吸都有被掏空的一种隐痛,还要以未曾做好家事的负疚心情,接受来自于夫权的需求和责怨"。她又说道: "我那时对于一切加在我身上的咆哮欺凌,全部默然承受&;。夫妻不睦,令她常梦见自己遍体鳞伤,慈母接她回去。或梦见回到北平故园,却在进入大门之后,发现每一道门都紧紧锁住,无法进去。先生的孤绝无助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1976年发生了更加残酷的事情。叶先生的长女与其丈夫,遇车祸,双双罹难。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十日不出门。写下:"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痛哭吾儿空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的诗句。
如此便知叶先生为何能对最悲切的诗句共鸣,为何在评诗的时候,要将诗人的身世细细剖析——中国有句话,国家不幸诗家幸——没有最深切的甚至难以言语的悲哀,是无法表现出生命的深度与厚度的。正因为先生自己有如此悲慨的又无法言说的苦楚,她才能共情那些经历过极度黑暗、经历过极艰难抉择、经历过明知是囚笼却却无法摆脱囚笼的诗人们。正如她所说:"唯有如此写到极处的作品,才能够使我因经历过深刻的悲苦而布满创伤的心灵,感到共鸣和满足"。这种共鸣和满足实际上起到了一种心灵治疗的作用: 将一己之悲融入人类的生命之悲中,有一种宣泄及淡化的效果。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有净化情感的作用,写诗,论诗,将别人的和自己的悲伤苦楚倾吐出来,大约也是一种净化。
然而叶先生的了不起在于,她将此前的一切悲苦变成了巨大的力量。在爱女死后,她主动地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回国教授古诗词。她说: "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选择,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我去美国、去加拿大都是迫不得已”。然而,回国教书却是她自己的选择。正如上文所述先生是最后一个士大夫,她的很多事迹其实是儒家思想的体现——每个人都应该有每个人所持守的道德分寸。她自视为书生,于是按照书生的方式报国,在古典诗词的传承、教授和传播方面做出巨大的贡献,为此,她甚至卖了房产捐出巨额财富; 纵然她的先生并没有持守为人夫的本分,她却守住了为人妻的分寸——她为婚姻为家庭艰辛付出,虽然并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
其实世间事很多都是命中注定。先生友人曾写信给她说: "毋须与天斗一日之长短",先生颇同意这种说法。她的经历,正如先生所说,很多并非她个人的选择,那必定是命中注定。好在我们除了儒家的持守,还有道家的安时处顺,哀乐莫能入——既然上天就给了我这个命,我就接受,并且跳出个人恩怨,追求更广阔的天地和人间大爱。
叶先生100岁仙逝,称得上"仁者寿"。她的一生,虽然命运多舛,却依然灿烂。致敬,哀悼,永远怀念。虽然魏晋南北朝已经渺远难觅,但是生命充满苦乐忧伤却是万古不变的。为次,向叶先生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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