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风流一代》之前,我先参加了《好东西》的路演,后者带给观众的天然的正向情绪反馈,让我意识到我必将会在短时间内对两部影片做一种没有意义的横向对比,我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风流一代》与《好东西》同样都涉及到女性的困境,区别在于一位是男导演,一位是女导演,一部影片聚焦于过去的二十年,一部影片着眼于当下。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之下,我们看到了女性的成长,看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看到了被浪潮困住的人。
事实上,《风流一代》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向观众“讲故事”的电影,于是我在走进电影院之前反复查询有关贾樟柯的文字,试图让我忘却《好东西》的娱乐属性,以便对即将到来的“沉闷”铺设一种相似的感受。
但直到我坐在银幕前才发现,皆是徒劳。随着场灯亮起,情绪复杂,我很难找到一种形容词来描绘自己当下的感受。
电影的宣发文案中有一句话可以大致概括这部影片:“拍摄了22年,上映22天”。贾樟柯利用自己曾在2001年至2022年间拍摄过的影像素材,横跨22年之久,回溯重构了包括《小武》《任逍遥》《三峡好人》《山河故人》《江湖儿女》等在内的创作脉络。
《风流一代》是一种实验,是一种对过往已然离开的溯源与追忆。相较于贾樟柯以前的剧本,这部电影的剧本以影像为起点,从影像中找寻叙事的线索,用反类型化叙事的方式确定结构。
因此《风流一代》最本质的特点并非创造,而是梳理。梳理人物命运的线索,梳理群体思潮的运动,梳理时代洪流的变迁……这种“美国往事式”的结构像是一本人类学的著作,赋予影片浓浓的历史厚重感,炼就为众生影像集结的平民史诗。
在看《风流一代》时能够感受到明显的流动性,过去的电影大多是让人物在时空中穿行,人物弧光的转变成为故事的核心。而在这部电影中,人物的情感保持着固有与恒定,反倒是时空不断从人的身边穿行而过:下岗潮、拆迁潮、移民潮、世贸、奥运会、城市新貌、新冠疫情、智能机器人……
于是乎我们发现,影片虽在文本意义上拥有两位主要人物,但在历史意义上他们不过是一抹尘埃。
《风流一代》将镜头聚焦于群体的画像,看似随意性的捕捉,实则是最真实的中国。影片伊始,一群唱着歌的女人和台阶上坐着的二三十个男人,那是典型的北方群像,木讷、丰富且充满欲望,是中国社会原生的、萌发的模样,他们面容上雕刻着的正是那穿行而过的二十年,是荒诞、转瞬即逝、美好风流的二十年。
观众在沉浸的过程中并非全程跟随着角色进行视点的转移,而是杂糅进大叙事的框架之中,影片看似非常有秩序的讲述着一个女人找寻的故事,但实际上却是无序的呓语。
在急速飞驰发展的城市里,人人都迫切追赶上时代的步伐,推搡着、涌动着、挣扎着、迷茫着,现代生活中的个体混乱成为一种隐喻。
赵涛饰演的角色正是这样的人,她的生活充满失控,面对失控,享受失控。在第三篇章中,赵涛面对智能机器人的提问,无措却又惊喜。
无措源于时隔二十多年,旧时代的人们错身独行,他们逐渐在时代流动的消逝中忘却激情,周而复始的游荡在城市之中,变得愈发麻木、混沌。惊喜是因为机器人看不见女人的表情,她摘下口罩,解开了最外层的隔离,多年来终于又一道声音走入了她的内心。
情绪高峰的戏剧冲突被呆滞与麻木的神情消解,那些曾意味并不深长且诡异的笑在此刻收拢,观众似乎才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她没有改变,改变的是这个激荡的时代,女人一直是一个人,却只有机器人进入她内心传递温情。对于一抹尘埃而言,我们作为观众所了解到的关于她的生活实在太少,却能够真切的感受到她的心绪。我在看完《风流一代》之后开始思索,对于这样一部影片而言,到底是笔触的细节描写重要,还是艺术的完整性更为重要?
时代的全貌与个体的捕捉终究难以两全,于是缺失成为一种美,历史中的个人经验与时代烙印交替展现时,各种符号与象征便如同拆迁倒坍的大厦,我们能看到的只有那零散的碎片,却难以整合成一条连贯的核心叙事线索。
正如万青在《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唱的那样: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
这“风流的一代”在族群的演变中、在时空的转变中并步迈进、疲惫爬行,他们唱着,舞着,摇摆着,挣扎着,呼吸着。影片呈现的或者可能是一种社会观念和历史印记的批判性展示,但是它与我生活之中的具体情境是相互剥离的,它是软弱无力的。
因此对于年轻群体而言,《风流一代》也许难以共情,年轻观众很难在2个小时里了解历史的所有细节,难以知晓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前人的心理状态。但是电影作为时间的容器,粗粝的抽离感能够让我们相信眼前的真实,理解“为什么今天会是这个样子”,足矣。
除此以外,《风流一代》还是一部女性主义的影片,倘若男性无法真正对女性的困境感同身受,那么选择抽离她的声音是一种好的方式,通过她的唇齿我们也就听不见男性主导的浑厚的回声。
《风流一代》将女性作为一个文化、族群、历史、现代的交汇点,在她们的身上充斥着脆弱且坚强的力量。
无论是赵巧巧捡起石头与机车少年对峙,还是义无反顾的冲下不被尊重的大巴车,观众只能够通过画面看到一个女性成长与转变的过程,看到一个女性强悍的模样。
电影并未依赖密集对话来构建紧张氛围,赵巧巧无声且有力的回击着时代的侵蚀,她努力不让自己被潮汐所困,被洪流所没。人物在电影中一直没有说话,但不代表她不会说话,只是她有权利选择不去说话。
可她真的无话可说吗?在影片的结尾处,赵巧巧最后的一声呐喊,她选择与过去的困境分别,这是她多年以来想要释放的声音,这一声强有力的宣泄,道出普通人的半生以及中国飞速更迭的20年。
《风流一代》注定是一部口碑两极分化的电影,我们很难用传统的电影分类方式来定义这部影片。
剧情?纪录?实验?或者说电影通过粗粒的回忆来与沉默者共情,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回忆往昔,但强刺激的情绪记忆终究会让时代的亲历者产生勾连。历经千禧年的巨变与潮汐的拍打,年轻观众正居于那一代人曾经憧憬的未来,这样强烈的对比到底是充满唏嘘。
随着时代的发展,影像愈发清晰,回忆愈发模糊。我们试图利用清晰来打造中式梦核的赛博庇护,又想通过模糊让我们看清过去,到底是我们矛盾吗?当现代人困在自恋中迷失方向时,我们仍然需要关注被时代甩出去的风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