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驽
此为徐悲鸿人生经历的第三篇,也是最后一篇,故事人物各自结局如何?请看——
十一、斯人远去
1938年7月,徐悲鸿离开重庆,去了桂林。7月31日,徐悲鸿在《广西日报》登出个人启示:“鄙人与蒋碧微女士久已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一切事业概由其个人负责,。特此声明。”
这是徐悲鸿第一次登启示,后面还有第二次。
据徐悲鸿说,这是他咨询律师后作出的决定。因为他与蒋碧微二人,当初只是“私奔”性质,并无婚姻证明,不存在离婚一说,只要登报解除同居关系即可。
登报后,徐悲鸿以为可以同孙多慈共结连理了。没想到,孙多慈父亲坚决反对,并带着孙多慈去了浙江。没多久,孙多慈经人介绍,嫁给了浙江教育厅长、有三个孩子的许绍棣。作媒的人,一个是孙多慈的闺蜜,一个是著名作家郁达夫的妻子王映霞。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映霞因为此事,反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内中复杂情节,留待下一个故事再讲。
要说徐悲鸿真是慧眼识珠。孙多慈后来成为一位颇有成就的女画家。五十年代,她在台北举办画展,听说徐悲鸿在北京逝世,当场热泪盈眶,痛哭失声。
孙多慈曾任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主任。她罹患乳腺癌,多次去美国治疗,仍无效,于1975年逝世,年仅63岁。
十二、在北碚
接着说蒋碧微在重庆的状况。
到重庆不久,蒋碧微应聘到复旦大学教法文。内迁的复旦,地址在重庆北碚(碚,读音bèi,岩石突入嘉陵江中得名),位于现在北碚城区嘉陵江东岸。蒋碧微在离校园不远的黄桷树租房居住。当时主要交通工具是轮船,从重庆磁器口上船,逆江而上,一趟要大半天。
(北碚“碚石”离复旦大学只有几百米)
张道藩这时任教育部次长(部长陈立夫),他几次到复旦视察。当然,有几次是悄悄来的。
蒋碧微回忆:1940年5月,日本飞机空袭北碚复旦,死伤人数过百。张道藩担心蒋碧微安危,乘车(当时没有沿江公路,要从青木关绕行)到北碚。到达江边,天色已晚,渡船已经收工。张道藩不得不央求船夫半天,多给船费,才摇他到黄桷镇。见蒋碧微无恙,第二天又赶回重庆。
(北碚复旦纪念馆)
行笔至此,笔者不得不感慨几句。我们不以立场和成就,客观地说(不过笔者的笔端已经偏向徐),张道藩与蒋碧微,出身相仿,三观相同,他们的恋情维系数十年之久,确是真爱。并且,一个副部长,到哪里都是只身往来,没有前呼后拥,也是难能可贵。
张道藩虽然立场反面,但不可否认,他生活简朴,为官清廉。蒋介石知道他生活困难,特批每月300元补助。在同蒋碧微的多年交往中,他并没有给蒋碧微多少经济援助,更多的,是两人相爱相惜,有事商量,互相鼓励。
——人性是复杂的,非黑即白是小孩儿思维。
(重庆是座英雄城市,屡被日机轰炸而不屈)
因复旦被炸,蒋碧微目睹血腥场面,精神大受刺激,一刻也不想在黄桷树呆下去。通过老朋友关系,她转到四川省立教育学院任教,地址在重庆磁器口(今重庆磁器口古镇)。这里离重庆城较近,她与张道藩相见,较之在北碚复旦,方便很多。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张道藩的法国籍妻子苏珊,和他们的女儿丽莲。时间久了,怎么可能始终保密。苏珊虽然语言不通,但也知道了张道藩和蒋碧微的私情。
一次,是张道藩父亲七十大寿,蒋介石亲笔题写匾额,朋友们合送一篇寿序,由蒋碧微的父亲蒋梅笙(时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书写。写好后,蒋碧微送去张道藩办公室,顺便两人见一面。没想到,这天苏珊也在张的办公室,见蒋来到,转身躲到隔壁休息室。蒋碧微硬着头皮送上寿序,闲聊几句后走了。张道藩赶紧过去看,只见苏珊正坐在床上落泪。张写信告诉蒋碧微:“她(苏珊)今天有这样的表现,我们的一切可以说她全明白了。”
十三、认识廖静文
徐悲鸿是什么时候明白蒋碧微与张道藩关系的,不得而知。感情、家庭失意的徐悲鸿一刻没有闲着。他前往南洋,为中国抗战募捐。正是这一时期,遇到在新加坡演出的王莹,他为王莹饰演的《放下你的鞭子》画了一幅画。(感兴趣的读友可看此链接:《周总理:就是用美军战俘交换,也要让她回国!》)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1942年,徐悲鸿回到重庆,开始筹办中央美术学院。院址在重庆盘溪,与现在的红岩纪念馆隔嘉陵江相望。
这时,他的书籍、画作、收藏,都在桂林七星岩。为了取回重庆办校,徐悲鸿再次前往广西。正是此行,姻缘让他有了第三段感情,并修成正果。
年份已是1943年,徐悲鸿“单身”已经6年,田汉等朋友都劝他另外成家,李济深甚至给他介绍了一位能文能诗的富家小姐。徐悲鸿苦笑拒绝。
他一心扑在办校和画作上。为了整理七星岩的书籍画作,他以中央美院筹备处名义,公开招聘图书管理员。笔试第一名,是一个叫廖静文的姑娘。
廖静文以笔试满分的成绩进入面试。面试官是徐悲鸿本人。他详细询问了廖静文的兴趣爱好和专长,当听到廖静文说出“要努力学习,为国家作出较大贡献”时,徐悲鸿欣慰地笑了。
蒋碧微消息灵通,很快知道了徐悲鸿招聘管理员的详情。她在回忆中阴阳怪气地说道:“徐悲鸿和我很少见面,彼此都有前尘已了,情义早绝的感觉。听说他依然忙碌,忙于高歌‘关雎第一章’(指‘君子好逑’,追求女人)。”
蒋碧微不理解,或者假装不理解,徐悲鸿一生创作了2000多幅画,是十分高产的画家;有些大画从构思到成型,需要数年之久。这些产出,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此外,他花在收藏上的时间和金钱,还有办学、教学,发现新人,关怀老画家(包括齐白石),还有募捐、交游等等活动,这些都不要时间吗?那时交通不便,徐悲鸿往返重庆、贵阳、广西,乃至南洋,还有出国参展,等等事务,哪一样不是耗时日久?
而蒋碧微始终以“那个女学生”指称廖静文而不名,其怨怼和蔑视的意味,昭然若揭,与她自称的“坦荡”、“独立”,自相矛盾。
(廖静文、徐悲鸿在盘溪中央美院前)
十四、八十七神仙图的故事
廖静文这时对徐悲鸿和蒋碧微的一切,懵然不知。她开始了管理员工作,来到桂林七星岩岩洞中,和徐悲鸿的学生张安治一道,帮助徐悲鸿整理里面四十只大木箱里的东西。每打开一只箱子,徐悲鸿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的画卷、书籍、图片,仔细查看有没有发霉、虫蛀。
这些,才是艺术家的宝贝,是他的思想宝库,是他的精神寄托。
说一个徐悲鸿的小故事:1936年,徐悲鸿在香港,从一个德国夫人手中,用1万元加自己7幅作品,购买下一幅画。这就是震古烁今的唐朝大画家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图》。徐悲鸿曾邀张大千鉴赏,张大千看后,连呼“叹为观止”!
1942年,徐悲鸿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时,一次跑空袭,回到办公室,发现《八十七神仙图》不翼而飞。徐悲鸿不由气血攻心。这幅画上,印着他专门刻的印章:“悲鸿生命”。可见他对此画的钟爱和重视。报警后,云南方面出动军警多方搜寻,不见踪影。
(《八十七神仙图》局部)
1944年,徐悲鸿在重庆接到一个讯息:《八十七神仙图》在成都现身。徐悲鸿请了一个中间人“刘将军”,一再叮嘱他,千万不要让国宝被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最终,徐悲鸿以20万现金和自己10幅画作,换回了《八十七神仙图》。
廖静文怀疑中间人“刘将军”从中捣鬼,徐悲鸿反而安慰她说:“何必计较那些钱呢?他(刘将军)能将这幅画弄回来,便是了不起的功绩。”
这,就是徐悲鸿的价值观!
几十年后的今天,仅徐悲鸿为这幅画题写的跋,在拍卖会上就拍出977万的天价。有收藏家估计,《八十七神仙图》价值50个亿。正是徐悲鸿孜孜以求的精神,才把这一国宝留在了中国。
朝夕相处,徐悲鸿和廖静文的心,慢慢走到了一起。徐爱她的文静和温柔,廖仰慕他的才华和品格。但他们的关系进展并不顺利。一天,廖静文接到父亲和姐姐来信,说他们收到一个自称是徐悲鸿夫人的蒋碧微来信,指责廖静文破坏蒋的家庭;并声称,自己决不同徐悲鸿办理离婚手续。
廖静文决定独自回一趟贵阳,当面向家人说清楚徐悲鸿与蒋碧微的关系。徐悲鸿因为任教,须在寒假才能离开重庆。1944年除夕之夜,徐悲鸿历尽路途颠簸,赶到贵阳。他和廖静文的感情,终于得到家人朋友的认可。
1944年2月9日,贵阳《中央日报》刊登徐悲鸿启示:“我与蒋碧微女士意志不合,断绝关系已经八年,蒋坚持已见,破镜已难重圆,今后我们互无牵涉。”
三天后,报上登出徐悲鸿与廖静文订婚启示:“徐悲鸿廖静文在筑(贵阳简称)订婚,敬告亲友。”
徐悲鸿与廖静文两情相悦,走到如今也是几经曲折。但在蒋碧微口中,成了“新欢(指廖静文)突然拿出一瓶毒药,威胁徐悲鸿:‘你立即登报和你太太离婚,跟我正式举行婚礼,不然大家同归于尽。”
这样的说法,逻辑混乱,实在不值一哂。
(徐悲鸿和廖静文在青城山)
此时徐悲鸿正赶往重庆,准备结束在中央大学的事务,再返回贵阳与廖静文正式结婚,然后在贵阳郊区找一处世外桃源,画一些苗族人民题材的画作。
徐悲鸿离开后,竟然杳无音讯。廖静文呆在贵阳,苦苦等待,“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他不但未按期回贵阳,而且连一封信也没有写给我。”
廖静文的心,七上八下:是不是他路途出事,或者病倒在重庆?时届初夏,廖静文再也忍不住了。她搭乘邮车,赶到重庆,渡过嘉陵江,来到中央美院,终于见到徐悲鸿。
这时徐悲鸿正在焦虑不止,他也很久没得到廖静文的音信。后来才知道,他们往来的电报和信件,都被人扣下了。这人是谁,不言自明。甚至听说,有人还把他们的信,拿到中国文艺社去宣读,作为笑料。而这个文艺社,主管人就是张道藩。
(张道藩)
他们要尽快结束这些折磨。经多次协商,蒋碧微终于同意与徐悲鸿解除关系。条件是徐悲鸿付给蒋碧微法币100万,另给徐悲鸿画作100幅,每月给两个孩子抚养费2万元。
1945年12月1日,离婚签字在沙坪坝重庆大学朋友家里举行。这天徐悲鸿拎着一个粗布口袋,装着100万块钱,和一卷画作。他神情颓丧,脸色苍白,默默地签字盖章完毕,匆匆而去。
徐悲鸿的经济一直很窘迫。有一次徐悲鸿生病,他和廖静文用全部积蓄,才付清医药费。出院后,在重庆南山凉风垭休养期间,病情突然加重,生命危在旦夕。廖静文东奔西走,借钱抢救徐悲鸿。
他们的生活一直很简朴。徐悲鸿的工资全不经他的手,直接由学校交给蒋碧微。一次蒋碧微支使女儿丽丽到盘溪中央美院,与徐悲鸿共同生活几天。丽丽发现,他们吃的是大食堂粗茶淡饭,住的是学校宿舍,天冷了连买新棉袄的钱都没有。丽丽这才从母亲灌输的谰言中清醒过来。
(徐悲鸿笔下的儿子伯阳)
解放战争时,丽丽离家出走,秘密去了大别山游击区。她改名徐静斐。南京解放后,她参加了接收工作。有一次她路过傅厚岗家门,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后来她从安徽农学院毕业,一生献给了新中国农业科研和教学工作。
儿子徐伯阳正处在叛逆期。他突然自作主张,报名参加了远征军,到缅甸参战。这时他才16岁。抗战结束后,随部队去到东北。蒋碧微通过关系找到孙立人,让徐伯阳退伍回家。徐伯阳要求到北京跟父亲住在一起。他入学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从此再未和母亲见面。
十五、国师陨落
蒋碧微从重庆迁回南京后,一度将傅厚岗房子租给法国大使馆。时局骤变,国民党统治岌岌可危。张道藩早已将妻子女儿安排到台湾高雄居住,他与蒋碧微在杭州、上海,公然双飞双栖。在他的策划下,蒋碧微定居台北。
张道藩是蒋介石的嫡系,不愿为李宗仁当差。他一面支吾其事,一面准备去台。1949年5月,他们在台北汇合。
从1948年到1958年,蒋碧微和张道藩一起生活了约十年。就在大家以为他们会这样相伴下去,实现张道藩“60岁也要娶你”的诺言时,突然张道藩对蒋碧微说,他准备把生活在澳大利亚的苏珊母女接回台湾来。
蒋碧微虽然在回忆中讳言自己受到伤害,但以她要强的性格,想必是深受打击。这时他们都年届60,为何会有此变故?笔者无从考证,猜测是不是与张道藩的仕途有关?
徐悲鸿留在北京,受到崇高礼遇,周总理亲自任命徐悲鸿为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廖静文生下一对儿女,一家人其乐融融。
徐悲鸿仍过着简朴的生活,连皮鞋都要买二手货。他授课、绘画之外的乐趣,就是逛琉璃厂,以他卓越的眼光,淘得不少宝贝。每当看到心仪的画作,他目光一亮,直夸“精品”。画商借机抬价,廖静文不由得提醒徐悲鸿:“你何必当着画商的面夸画好呢?这样别人会向你要高价的。”徐悲鸿点头称是,但下次会故态复萌。他笑着对廖静文说:“我是一个画家,看到好画不能不激动,不能无动于衷啊!”
(徐悲鸿廖静文夫妇在北京)
可惜,天不假年!少年的苦难,中年的动荡,极大影响了徐悲鸿的健康。1953年9月26日,徐悲鸿突发脑溢血,一代国师,竟尔早逝!
徐悲鸿去世后,廖静文将徐悲鸿的遗物全部捐献给了国家。计有画作一千余幅,收藏一千余件,书籍、碑帖、图片一万多样,以及徐悲鸿有纪念意义的杂物。里面就包括前文说到的国宝《八十七神仙图》。
(徐悲鸿纪念馆)
毛主席派田家英来看望廖静文,还给她写了一封亲笔信,亲切地询问她有什么困难。看到毛主席的问候,廖静文止不住热泪滚落。
周总理亲自前来参观徐悲鸿遗作和收藏。他指着徐悲鸿遗像两旁,由徐悲鸿手书的鲁迅对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对廖静文说:“徐悲鸿同志便有这种精神!”周总理嘱咐,出版徐悲鸿画集时,一定要把这副字印在前面。
周总理批示,用徐悲鸿的遗作、收藏、遗物等,在徐悲鸿廖静文住宅,修建徐悲鸿纪念馆。纪念馆建成后,周总理亲笔题写“悲鸿故居”匾额。后来因北京地铁建设,纪念馆迁至北京西城区新街口北大街重建,至今仍向全国人民免费开放。
在台海对岸,蒋碧微孤独终老。她在抗战期间,逃避战乱,艰苦抚育儿女,值得敬重。她一生强势,但最后岁月,还是靠卖徐悲鸿留给她的画,才得以度过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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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