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深寒,万物俱寂,唯有风恶狠狠地拍打着窗户,嘶吼了一夜,塌上的人听着风声也是一夜无眠。
天刚露白,他就唤来了仆从。
“成刚,上次去街市,遇有商者贩香,称其有香可助眠,凝心安神,而今我整夜难眠,倒不妨一试。”
“是,老爷。”
床榻上的他,形容枯槁,黝黑深纹的脸上只有双眼睛还带着一丝活气,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而今岁月不饶人,伤痛袭身,缠绵病榻,自知是时日无多,唯求好梦一场。
成刚很快就买来了香,老将军老归老,眼睛还是很尖的,上次的香是土黄色,一根根笔直的细线型,这次成刚买来的香却是红棕色,水蛇一般盘起,成刚解释道“商家问我买香的用途,我如实说了,他便从篓底拿的,说是效用更好,让我给老爷试试。”
老将军闻言咧嘴一笑:“既是如此,也好。”
“嗯!我这就给老爷点起。”
成刚手脚麻利地取了香炉,细细点了,盖上盖子,放在塌边的案几上,看着烟香袅袅从香盖中腾起,慢悠悠地爬上床幔,消散在梁上,老将军眯起眼睛看着香,看着看着,这香就变成了云,云海翻腾,逐成赤红一片。
成刚悄悄地瞟了将军一眼,发现他已经闭眼发出了轻微鼾声,成刚舒了一口气,轻轻退出屋子。
云海越来越红,老将军身在云端,口鼻皆受异香之功,身上病痛立减,大喜,“好久未有如此舒适了,确实好香,有灵啊”,老将军赞道。
云中竟现一白衣仙子,红海白衣,衣玦飘仙,一袭白衣纱帽遮容,只闻渺渺仙音澄然入耳:“吾乃酿梦仙子,入我香云梦,即是有缘,吾可为你独酿一梦,圆你所求。”
老将军愕然,心想这定然是自己的一个荒唐梦,可既然是梦,又有何无不可,于是他诚然道:“谢仙子垂怜,在下确有憾事未全,求仙子赐梦。”
“你只要点此香烧就故人之物与我,便可为你酿梦。”
话毕,酿梦仙子脚踩香云,赤足而去,老将军恍惚四顾,喃喃呼喊“仙子……仙子……!”
梦醒了。
老将军将枕头里的一个小小布包取出,展开,里面是一把银梳,无雕无啄,平常的小小的银梳,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在梳背处一用力,银梳“咔”的一声,一分为二,里面的东西刚好填在缝隙中,是一截保存完好的断发,可能是时间太久,头发已经失去了光泽,显得枯燥脆弱。
老将军如获至宝一样捧在手心里,抚摸着,仿佛发丝上的香味还萦在鼻尖。
香燃起,发丝浴火成灰,飞吹成细小的微尘,烧开了尘封的记忆。
东汉,西域小宛触犯天颜,沈清秋被封伐西大将军,领兵三万,追缴罪国。
黄沙漫漫,枯树黄林,金鸦西沉。
沈清秋攻陷敌军后,在对方的空营中发现了一名蜷缩在马肚内的异国少女,衣着单薄的她,肤色白皙,高鼻凹睛,惊人的美貌。
她虚弱的很,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小鹿般的眼睛看着沈清秋,凝着无言的薄露,沈清秋没有犹豫,他划刀斩马,用自己的披风裹住女孩,背回军营。
她自称是路过商人的儿女,被鄯布夺财灭门,因为美貌,堪堪留了一条命,鄯布逼迫她就范,以困马腹不食等手段,她宁死不从,三天三夜,才等来了一线生机。
她虽然柔弱,但是眼神依旧倔强清亮“我熟悉这边的路,我带你去找他!”
面对她炽烈的恳求,沈清秋没有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侧颜刻在逆光的夕阳,美的令人窒息,鲜红饱满的唇吐出好听的名字,“安梦遥。”
她骑在马上,以自身瘦弱的身躯为指针,带领着众人向一处山谷进发,沈清秋拿出地图仔细查看,这条路,在地图上是空白。
安梦遥兴奋地朝山谷深处冲去“驾!”
沈清秋只来得及对部下吩咐几句,就追着她身后进了谷,土黄色的山壁越深越高,蜿蜒曲折的道路只见黄沙,稀少的绿植宛若黑夜之星,安梦遥查看着地上的痕迹,胸有成竹“我在营地听鄯布提过这里,他说这里易守难攻,是理想的避难所,你看,这里这么多马蹄印,这几天一定有很多人来过”
沈清秋骑马过来,不动声色拦住她的去路“鄯布狡猾,不得不防,我们先退回谷外,侦兵先行。”
她闻言眸中烈焰渐起“你是尊贵的将军,我只是微不足道的贱民,既是如此,将军还请退回谷外,容我一探。”
不听他的解释,安梦遥一意孤行,沈清秋只好动手掳她同乘一骑,欲返回谷外再做计较。
就在此时,鄯布领兵出现在谷顶,仰天长笑“哈哈,将军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看看老朋友也好啊!”
纷乱马蹄响,鄯布派了一队人马把两人被团团包围,鄯布不禁得意:“谢谢你来看我,还把我的美人带来了”狞笑渐现:“来人啊,捉活的!”
沈清秋护住怀中之人,皱起眉头:“鄯布,我劝你三思后行。”
“如何?”
未等话落,沈清秋的大军出现,阻断了鄯布的退路,把他们逼到了谷崖之上,本来是瓮中捉鳖,现在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鄯布咬着牙吼道:“你们的将军还在我手里呢!谁敢动我?”
沈清秋突然发作,抱起安梦遥踏马一跃,二人突出重围,匆忙而逃,鄯布大怒:“捉住他们!”
安梦遥脸色苍白,想挣脱他的手:“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你放手,我去引开他们!”
“他的眼中钉是我,要引也是我来”,沈清秋不由分说将安梦遥藏在大石后“不要出声,没事的”,沈清秋说的话好像轻松平常,没有等安梦遥回应,沈清秋就跃了出去,漫漫黄沙中,像一尊神佛屹立乾坤,他朝不远处的铁蹄呼喊道“我沈清秋在此,有本事就来吧!!”
如意料之中,铁骑层层将他包围,枭笑着折了他的腰,压了他的背,捆了他的手脚,眼前的景象,都困锁在安梦遥的眼中,也震动了她心中的弦。
沈清秋醒了,他睁开眼睛,眼前是金线浮墙,异域之香,他坐了起来,发现身上的伤口也被人包扎好了,耳边却闻得琵琶之音,宛若碎玉珍珠,正感纳闷。
沈清秋寻着乐声走出门去,只见大厅内有舞姬八人,银衣金铃,面纱覆面,为首一女姿容出众,胡旋曼妙,赤足如羊脂,点在红毯上,足以勾魂摄魄,女子看见沈清秋,愈发妙舞生花,沈清秋一时恍然不知是梦是醒,女子眉目传情,玉手勾住沈清秋的腰,与他四目相对,她好生眼熟,沈清秋猛地抱住她,飞快地撕开她的面纱。
真的是她,安梦遥,沈清秋吃了一惊,退开三尺,冷冷地看着她。
安梦遥并不在意,她拍拍手,身后舞姬尽退,屋内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我是小宛国的安汐公主,梦瑶是我的小名”安梦遥平静地坦白。
安汐公主,沈清秋是听说过的,传说西域小宛有神女转世,名为安汐,此女容艳绝人,身有异香,就连东汉的皇帝都垂涎三尺,要求小宛送女入宫,小宛不肯,东汉故而出兵,名为触犯天颜,实则为天香神女。
沈清秋知道她身份不简单,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安汐公主。
“想不到你们东汉国大势强,出兵小宛就是为了抓我,满足你们皇帝的私欲”,安梦遥看着沈清秋,亮眸如火。
面对她的质问,沈清秋无话可说。
安梦遥眼中的火又渐渐熄灭,双眼像深潭一样沉默。
“君命如天,不可违也”,沈清秋齿清唇冷。
“骗了你,是预谋,但现在,却是意外,如果我说,我希望你留在小宛,不要回东汉,不要做东汉的将军,你会不会……。”
“只要我沈清秋还活着,我就只会是东汉的人”沈清秋飞快的打断她,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还请安汐公主为了两国百姓着想。”
“你!!”安梦遥红了眼,气的浑身颤抖“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原来也只不过是寻常鹰犬!”
沈清秋见她动气,只能噤声无言,任凭她的眼神在他的身上割裂如刀。
安梦遥咬着唇,下令“将沈清秋关入沙牢!”
沙牢的风是咸的,沙粒是烫的,不用一日,沈清秋已经像腌了一半的咸鱼,只剩半条命。
她说的对,沈清秋是一只鹰犬,毕竟是鹰犬,怎能不听号令,如果和她在一起就是叛国,别说军中兄弟,家族也会受株连,两国百姓更是难逃厄运,他不能成为这千古罪人。
哪怕……他也喜欢她,第一眼就喜欢她了。
如果我不是沈清秋,她也不是安梦遥,现在一切是否会不一样。
二天后的黄昏,沙牢被攻破,汉军救出了伤重的沈清秋,这时他得知了楼兰正在攻打小宛。
这一刻沈清秋脑中闪现的,竟全是她,他挣开帮扶的人,气息不稳依然掷地有声“传我号令,集结兵马,击退楼兰!”
“将军!!!”众人都惊了。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快!!!”本就身体虚弱,再遇上关心则乱,沈清秋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半跪在地,他拼命告诉自己要撑住,要撑住…..。
还好,在他经验丰富的指挥下,楼兰知难而退,小宛,终于虎口脱险。
这一晚,安梦遥只身来到东汉大营。
安梦遥拨开主将白色的营帐,二人眼神彼此交织,只感恍如隔世。
今日的她身着紫衣,温柔地像天边渲染的晚霞。
她低下头,小声道:“谢谢”,接着又抬起头细细观察:“你身上的伤…..”
“哦,我的伤不碍事”沈清秋忙道,他站起身,谨笑:“过两天就好了。”
“那就好”,她收回目光,凝望着桌角,微笑说出了来意:“正如你所说,我要为小宛考虑。”
望着她纤瘦的身影,沈清秋心头一抖,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多希望自己听不见“我愿意随你回东汉,平息两国战事。”
空无一人的营帐,沈清秋失魂落魄。
这不是他渴求的吗?,如今圆满了,可为什么,心却像坠落的深渊,永无止境。这样顺利,这样无奈,这样让人痛苦,原来爱上,是一种诅咒。
这一路护送,很长很远,可沈清秋觉得,还不够远,要是能这样走一辈子,永远走不到都城该多好。
安梦遥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原本丰润的脸颊快速凹陷了下去,连原本晶亮的眼神也留在了小宛,现在的她,是得了思念故乡的病。
沈清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终于等到时机,在一次雷电交加的夜晚,他终于寻得机会靠近她。
他拉住她的手,飞快地来到了客栈马厩,他从草堆里拿出一个包裹,轻轻交到她手上,细致的嘱咐:“我都安排好了,你骑马往西五十里外,会有人接应你。”
安梦遥却全无反应,包裹滑落在了地上,沈清秋皱起了眉头,好声劝说:“马上就要入城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让我为百姓着想的是你,让我走的也是你”安梦遥望定他“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沈清秋哽咽住了,他避开目光“我不想看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你真的为我好,就让我自己做选择。”
“沈清秋”她这一声唤得异常温柔,让他感受莫名,“如果我不是小宛公主,你也不是东汉将军,我们是否有在一起的可能?”
他心头一震,缓缓道出“若如此,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沈清秋此刻才敢展露真心,或许这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一刻。
安梦遥含泪而笑,她从脖子上拿下一串绳链,链子上是一把银梳“听说你们中原有结发定情的风俗,是不是真的?”没有等他回答,她轻轻把沈清秋的手摊开,把梳子放入其中“这个送给你,你放心,只是一把梳子,留个纪念。”
银梳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沈清秋小心翼翼地收好,还是没有放弃“梦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放我走,你会有什么罪?”
“我好歹为东汉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不会有事的。”
安梦遥牵起缰绳,垂下眼眸,雨夜的微光,照在她的侧脸,清晰坚定。
缰绳被缓缓放下。
“这条路既然是我选的,我选择继续走下去。”
清楚能听到夜在啜泣。
厩外的风雨重又大了起来,不断飘进来的雨,袭染了他们的衣服,透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
整个都城除了他们两个,应该都是高兴的吧,皇帝大喜,安汐公主被封为汐妃,入住琼花殿,而沈清秋被御赐丹书铁券,引得众人艳羡不已。
都城罕见下了一个月的雨,连绵不绝,沈清秋在酒楼喝着全城最烈的酒,他醉的抓住小二的胳膊,不依不饶“还有更好的酒吗?”
小二苦着摇摇头,劝道:“没有了,沈将军,你每日一早开店就来,天黑了才走,这…喝酒也不是这么个喝法,身子要紧啊。”
沈清秋依旧黯然。
雨终有停的一天,那一天,宫里来了消息,新来的汐妃娘娘,不知怎的跌入太液池,发现的太迟,已经没了。
她终究还是走了,回到了她最想去的地方。
经过那么久的阴雨绵绵,一望碧天如洗,沈清秋一人站在无边萧瑟中,无尽思念,他取出藏在衣襟中的银梳,却突然发现了银梳的秘密,呆住了。
听说你们中原有结发定情的风俗,是不是真的?
花儿一样的女子,就这样消逝在风里,只有这缕秀发,留在他的手中,证明这一切,都不是梦,沈清秋心里也已做了决定。
几日后,沈清秋自请出缨,去西域守防,这一守,便是青丝换白发,这一去,便是白驹过隙,一生未娶。
待得白发苍颜,才终于感动上苍,有酿梦仙子帮他圆梦了,今宵别梦寒,再寻已是梦中人。
燃尽最后一丝秀发,浓浓白雾起,温柔地把他包围,雾中隐隐传来乐声,他惊喜地向雾中走去。穿过这阵白雾,沈清秋重归了少年模样。
雾散风起,花落漫天,红纱翩翩,不远处有一红衣女子乌发赤足,正跳着胡旋舞,容笑晏晏,动人心魄。他按耐不住心中的欢喜,飞快地朝着她奔去。
梦遥,这一次,我们一定不会再让彼此孤单,哪怕是梦,我也不愿醒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成刚喊了一声“老爷”,房中悄悄,没有人回答他。
他走近一看,发现老爷已经带着微笑,在睡梦中溘然长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