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繁复的历史脉络中,城市作为人类生活的载体,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成就了今日城市的“腰线”——这部分不仅是城市空间的核心,也是城市精神和生活方式的缩影。

一个城市的腰在哪?因城市的形态不同,众说纷纭。如果浦东的陆家嘴天际线是上海的“头部”,是城市的面子,那苏州河流经的巷弄就是上海俯身的“腰线”,是城市的里子。

“腰线”是城市的中段,既不像天际线那样夺人眼球,也不像城市的“脚底”那般隐秘无声。例如,在北京的中轴线上,古老的胡同和现代的街区交错共生,构成了这座城市迷人的腰线,使老北京和新北京得以相遇。而在西安,城墙既是城市的历史符号,也是西安的腰线,划定了城市的文化边界和历史维度。杭州的京杭大运河两岸,既有沿河而建的历史街区,也有现代化的新城,相隔数百年的城市生活,在腰线上殊途同归。


2023年11月3日,杭州大运河历史文化街区举行第十届中国大运河庙会。(图/视觉中国)

腰线可能是一条河、一段铁路、一堵城墙,甚至是一条在数个居民区里绵延的小巷。它可能是规划出的新城,也可能是烟火断不掉的老城。它随岁月变动,也随城市生长;它是城市的骨血,亦是城市之所以为城市的根基。

当中国城市更新的进程迈向新阶段,腰线开始变得重要。伴随城市成长,腰线既是城市的支点,也是城市发展的着力点。腰线往往贯穿了一座城市的发展历程,不仅显示了这座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以来75年的发展成就,也真切演绎着城市更新的内涵与举措,更象征了遥远的过去与未来。

何处寻“腰”?

1929年,建筑师勒·柯布西耶访问南美,在两位飞行家的帮助下,他从空中考察了巴西里约热内卢。对这位建筑大师而言,这绝不仅仅是一次激动人心的经历。飞机在高空中为他提供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视角,当他从这个制高点看下去,里约热内卢被简化成一座线性城市,像一道飞檐那样伸展——一边是浩瀚的大海,一边是陡峭的火山岩。柯布西耶兴奋地勾画出城市的规划草图,一条离地约100米高的混凝土高架桥沿着海岸线延伸了数公里。


鸟瞰巴西里约热内卢阿波多海滩。(图/图虫创意)

人住在哪呢?在柯布西耶飞扬的想象里,这座城市的人们的居住地被设置在高耸的桥下——逼仄、混乱,还难以接近阳光。

柯布西耶喜欢俯瞰。俯瞰,是一个超越的视角,同时也是一个简化的视角。它似乎一览无遗,实际上却极端抽象。它崇尚简约的线条、几何的色块和巨大的体积,几乎本能地厌恶复杂、混乱和细节,因为这些现象是非数字的、非概括性的。

而寻找城市的腰,无法通过俯瞰获得。因为腰线是从城市脊柱的中枢神经里散发出的毛细血管——细微,需要仔细端详。寻找城市的腰亦无法仰视。精致璀璨,熠熠发光,只是城市单一的面向。

中国城市的腰线,不仅是空间中的地标,更是时间的脉络。它承载了城市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功能,是城市更新中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当城市的天际线已经高耸入云,腰线的修复与复兴将决定这座城市的根基是否牢固。如果腰线区域长期得不到更新维护,它将沦为城市边缘化、功能单一的死角,如同患了“腰间盘突出”和“腰肌劳损”,无法灵活转身,严重影响城市的整体活力和发展。显然,腰线是城市生生不息的基础。

变动的腰线

意大利人不但建造了街道,还把城市空地建造为人们会面的场所——广场;英国人则建造了人们不会面的休息场所——公园。迥异的历史和地域,造就了腰线的不同。


公园是英国人不会面的休息场所。(图/pixabay)

虽然罗马的辉煌不再,但是罗马帝国留下的除了断壁残垣,似乎还有一种久远的记忆。它不仅仅是建筑的遗迹,也是那种盛世下,人类渴求奢华、追逐权力与财富的精神。贵族在大理石的柱廊间徘徊,创造的不是艺术,而是腐化;他们追逐的不是理想,而是享乐。这种穷奢极欲在城市的每一寸石砖中延展,形成了城市的腰线——这个介于地面与天际的部分,既是城市生活的表象,也是社会权力和欲望的隐喻。

在中世纪,城市似乎短暂地回归了某种混乱的和谐。尽管黑暗时代动荡不安,但市民在局部的自治中形成了社区的繁荣。没有摩天大楼遮蔽阳光,也没有高速公路隔断彼此,每个人似乎都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邻里间互相支持,生活简单且有序。那时,城市的腰线是有机的,承载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复杂性,而不是冰冷的功能分区。

然而,到了巴洛克时代,一切似乎又开始变得奢华且膨胀。王公贵族追求权力,炫耀暴力,用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优越感重新塑造了城市。这种欲望的张扬通过建筑、广场和城市规划展现出来,街道不再是市民交流和聚会的场所,而是权力的象征。在巴洛克时期,城市的腰线是一种阶层固化的体现,代表着那些身居高位者与平民不可跨越的距离。这个时代的城市不再为普通人服务,而是服务于权力。


电影中的设计与布置充分体现了巴洛克晚期的浮夸和王公贵族的纸醉金迷。(图/《巴黎春梦》)

到了工业革命时期,城市又一次被重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焦炭城”。在这里,钢铁和机械代替了人类,污染与拥挤吞噬了健康和心灵。城市的腰线失去了往昔的优雅,取而代之的是工厂的烟囱和肮脏的街道。过去的奢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灰色。人们的美感和审美能力仿佛被工业的齿轮碾压得粉碎,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机械装置,而每个人只是其中的一个齿轮,不断地重复着单调的劳动。

巴黎经历了奥斯曼的城市改造后,虽然大道与建筑焕然一新,但那些隐藏在塞纳河两岸的老街区,依然是巴黎灵魂的居所。无论是蒙马特还是玛黑区,历史与现代在这里交融,成就了巴黎独特的腰线。这条腰线,既是城市的骨架,也是市民文化与精神的承载。在这些繁复的历史脉络中,城市作为人类生活的载体,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革新,成就了今日城市的腰线——这部分不仅是城市空间的核心,也是城市精神和生活方式的缩影。

生活在腰部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现代城市追求简化、美化与高效的理性主义城市规划理念。这种规划模式试图将城市生活分区,使得居住、工作、商业等功能被人为割裂,削弱了城市的复杂性与活力。


(图/《人世间》)

科技园区、大学园区、中央商务区、文化中心、大剧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创造了干净整洁的死寂边缘和毫无生机的单一功能区。居住小区与城市街道分得清清楚楚,充满活力的街道生活正在被抛弃,隔阂与冷漠正在城市中滋生。宽广的城市行车干道无情地切割着城市的社会、经济和空间结构,恨不得让汽车开进城市的每个角落,步行空间和自行车空间一再被挤压,使城市的人性空间和活力不断受到侵蚀。

所以,雅各布斯的著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才会横空出世,而书里的观点至今都在被传颂:街道本身并不实际存在,它只指代建筑边缘的用途。但是“街景”是你想到一座城市时的第一印象。城市与郊区或者城镇的最大区别不是在于大小,而是在于城市中“充满了陌生人”。城市最基本的成功要素就是你可以在街道上安全、信任地与陌生人进行接触。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加拿大] 简·雅各布斯

译林出版社,2020-7

城市的腰线,正是这些功能分区的缝隙,它不应被忽视。在伦敦的东区,即使经历了大规模的工业转型和城市更新,仍保留了许多历史街区。这些区域通过文化复兴与新兴产业的结合,成为城市中最具活力的腰线之一。从斯皮塔佛德到肖尔迪奇,这条腰线见证了伦敦的历史,也塑造了今天东区充满创意与活力的形象。

在雅各布斯看来,那些一骑绝尘的城市,往往是在自取灭亡。她写道:“垄断性的购物中心和标志性的文化中心,在公共关系的喧闹之下,掩盖着商业还有文化在私密而随意的城市生活中的式微。”利用标志性建筑时,要像对待关键的棋子一样谨慎,还要省着点用。这些建筑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减少了复杂性。而在雅各布斯看来,复杂性正是成功社区的核心,每个部分都要为整体服务。


2022年10月25日,上海市民在苏州河畔休闲。(图/视觉中国)

我们生活在城市的年轮中,四周环绕着由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风景。可是,这风景真的属于我们吗?我们是否真的掌握了它的节奏?还是说,这座城市像一名盛装的舞者,主导着我们,牵引着我们每一个细小的欲望,让我们不得不在它的节奏下翩翩起舞?

在这个新时代里,城市不再只是钢筋、混凝土的堆砌,而是一个充满复杂性、活力与历史深度的空间。城市的腰线,正是这个空间中最重要的情感与文化纽带。通过科学的规划和对历史的尊重,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的城市更新,将为未来的城市生活带来更多的温情与活力。

作者 Bill

编辑 尤蕾

运营 小野

排版 冼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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