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全国三分之一的校服,出自惠安

每年9月,是“神兽”开学、家长普天同庆的时节,福建螺阳镇也来到了最忙碌的时候。

这里每天都有数以万计件的校服发往全国,快递员和物流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村子之间都修了柏油马路与国道接轨。

站在中国这个“超级市场”的肩膀上,螺阳这样不起眼的小镇,也得以在一个细分产业带上,承包起了年产销规模高达250亿元的大生意。

在螺阳方圆50多平方公里的镇域内,密布了几百家校服厂,面料店、裁缝铺,产业链条一应俱全,沿街张贴着各种校服用工的招聘广告。

据统计,我国九年义务教育在校学生数量为1.58亿,加上幼儿园、高中及中职教育,总人数超过2亿人。按照每个学生少则2套、多则6套校服计算,每年校服产业规模已超过千亿。

“泉州政务”数据显示,每三件校服,就有一件是从福建省惠安县织出。作为全国闻名的纺织、石雕产业重地,惠安县有80多万人口,其中15万人都在从事校服产业——而惠安县下辖的螺阳镇,正是校服产业的核心集聚区。



土生土长的螺阳镇居民徐莉今年36岁,她出生在一个有着6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闽南人最看重宗族关系,通过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徐莉兄弟姊妹6人,都在做校服相关的工作。

她的四个姐姐,分别在不同的校服厂里当制衣女工。哥哥徐志则是一名供销员,跟随公司走南闯北,穿梭于各省的学校之间跑业务。

徐莉是大家族里最小的妹妹,她16岁时从初中辍学,却已是家里少有的“高学历”。“惠女”自古以勤俭持家、善良贤惠著称,她们既是维系家庭的核心,也是庞大的产业工人中的一员。

上世纪80、90年代的惠安,由于人多地少、物资贫乏,许多人还是要外出靠“走供销”谋生。惠安的纺织基因,也正是在这些“走供销”的流动中从广州传入。

上世纪90年代,凭借地理优势,广州服装业兴起,工厂遍地开花,各省都以进到“广州货”为荣。加上香港文化的影响,去广东打工成了螺阳镇的潮流。徐莉和四姐托人介绍,前往广州一家服装厂里当学徒。

徐莉与四姐在广州一共打了6年工。与多数女工被分配去踩缝纫机不同,识字、懂些计算的徐莉被指派去学习管理。从布料、剪裁、制作到接单、出货等一系列流程,徐莉都得参与,也算是当上了工厂里的第一波“管培生”。

但徐莉的生活,并未由此稳定下来。四姐在车间制衣,工资以计件的方式结算,每月能挣多少心里有底。而徐莉的工资受多重因素影响,总是上下波动,这让她产生了回老家的念头。

在此同期,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全国服装市场体量每年都以指数级的增长一路狂奔。广州服装产业的繁荣,开始向福建辐射。

回到老家后,徐莉发现,短短6年过后,泉州的服装繁荣程度已经完全不输广州。从晋江、石狮外溢的订单流通到惠安,镇上的鞋服厂纷纷开始扩建厂房。

国家的政策倾斜,也给了小镇助力。1993年,国家教委下发了《关于加强城市中小学生穿学生装(校服)管理工作的意见》。嗅到校服商机的惠安人陆续回到省内,动员家族亲属招工、建厂。

不过惠安校服卖得好,也离不开福建人敢打敢拼的个性。

惠安校服协会办公室主任辛景文曾对媒体讲述:全国各地,有2万多名惠安业务员在从事校服服务。他们会到现场洽谈,对学生进行量身定制;对方买了校服后,如有高矮胖瘦等不合身的,还会直接上门测量并调换,“这不是所有企业都能做到的”。

02、昂贵的校服,成本都去哪儿了?

与安分守己的徐莉相比,她“走供销”的大哥徐志见到的,是校服行业里,更为真切的商战。

在竞争卷成红海之下,能让学校采购自家校服,需要一套更深的学问。过去,校服供销厂的老板负责疏通关系,供销员则负责跑学校,给学生量体。订购校服的各条流程,供销员都要见缝插针地“将事情安排好”。

为了获得订单,经商头脑最为活络的福建人想出了不少灰色手段。有人送礼、举报竞对、恶意抹黑、给关系人回扣。也有公司为了中标,在投标前接连注册了3家空壳公司,投标同一个采购项目。



徐莉告诉《财经天下》,过去一些年里,由于不少利润在“走供销”的灰色关节中被吃掉了,这也让校服走到终端购买环节时,价格水涨船高。

以成本较低的南韩丝冬装校服为例,南韩丝布料由于不含棉,价格相对低廉,一千克25元,一般制作一套小学校服使用的布料在一千克左右,裁剪成本为1.2元/千克,制作成校服成衣的工价为11~12元,袖口螺纹需要3元/套,总成本在40元左右一套。

徐莉透露,这样一套南韩丝校服,出厂价一般设置在45元左右,工厂每套只能赚取5元的利润。然而,到了竞标报价时,校服价格往往翻了一倍不止。

回到家乡后,徐莉原本在校服厂里做接单员、月入5000元。最近,她开始不甘心只做女工,完成了从打工人到老板的身份转变,从丈夫的大伯手中,新接手了一间工厂。

大伯家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跟螺阳镇的人家一样,也在全家从事校服业。两个儿子跟随大伯在外走供销,女儿在家管理16个人的工厂。

早年,大伯正是靠着走供销发了家。他在村子里建了一栋六层高的房子,成为人人羡慕不已的对象。随着他的两个儿子也加入“走供销”的大军,家里越发富裕,对于只有16个工人的小小校服厂子,也便不甚重视。

今年,大伯家的人丁越发兴旺,到了兄弟分家的时候,大伯预备出资100万元给二儿子在自家隔壁建个一模一样的六层新楼。大伯特别交代包工头:“不差钱,只要跟我家一模一样就行。”

不过最近由于女儿生病,大伯的校服厂开始走了下坡路。大伯担心厂子就此荒废,便将其交给了后辈中最有冲劲的徐莉。

今年6月,徐莉“零资金”成为校服厂的合伙人,除了每月厂里给开5000元工资,年底还将获得一半利润的分红。

徐莉算了一笔账,自己当老板的话,假如每套校服只赚3元的纯利润,1000套校服的制作时间不过三四天,就能赚到3000元,一年收入大约能在12万元,“这不比给人打工有前途多了?”

03、校服出海打开新市场

不过,像“走供销”这样长期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手段,总归是危险的。今年,全国各地都出台了规范校服管理、采购、购买的管理意见。未来校服采购更多要通过招投标进行,渠道公开化也让“走供销”可操作的空间越变越小。

以北京市为例,今年9月,北京市教育委员会、北京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中小学生校服管理工作的意见》,要求充分保障广大中小学生和家长对校服工作的知情权、参与权、选择权、监督权;校服管理要实行“属地管理、程序公开、严格标准、学生自愿”的原则。

而监管的规范,竟意外让校服产业链上的一个新玩法受到了影响,那就是库存校服出海。

近年来在视频网站上,常会看到不少非洲青少年们穿着印有汉字的中国校服。这些90后的“青春回忆”,因物美价廉,在非洲深受当地学生喜爱。



去年5月,35岁的谢云辞去酒店经理的职位入行时,校服行业已经饱和。经朋友介绍,她进入了这条“库存校服出海”的小众赛道。

仍以南韩丝校服为例,一套校服卖给非洲市场的价格是10~20元,但在国内向校服厂收购库存仅需出价2~6元。谢云表示,这其中,收购人和档口分别要收取一定的利润。

谢云告诉《财经天下》,库存校服区别于二手服装,都是全新的,在非洲十分受欢迎。往往今天刚收,明天就得发货至广州并安排出口。“大热天的,每天都能看见一群老外蹲在档口等货。”

在广州,如今有不少做二手服装和库存校服出口的档口,谢云的合作方就在其中。来到档口买服装的老外,被老板们称作“中通”,和他们交流甚至不需要翻译器。

不过,这仍是一个追求走量、利润微薄的生意。谢云合作过的校服厂,一般出库存校服的情况有三类,一是工厂做错颜色或是款式偏差较大,这类库存以散货为主;二是学校方面换了新设计、新款式,已经做好的校服只能积压;三是校服厂破产倒闭、清库存。

中国服装协会发布的《2019中国校服产业白皮书》显示,95%的校服厂都是小微企业。很多厂子甚至没有正规财务,因此很难计算每年的收益。这也使得越来越多校服厂正在不断用贷款填补亏空,直至最终倒闭。

最近,多地又发文不得强制购买校服,学生替换校服的频次也在下降。校服厂的库存量跟不上,谢云正在发愁如何扩大客源、维持订单量。

徐莉告诉《财经天下》,最近一段时间,不少“走供销”的老板们被监管部门请去“协助调查”了。在更规范的监管下,以大厂外溢订单为生的中小加工厂们,开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意争夺战。

徐莉的大姐徐清在43岁时,也开办了一家校服加工厂。她的订单渠道多来自于同在螺阳镇上的家族裙带关系,其表姐、堂兄、表兄、义兄都会在旺季(5月底~6月底、9~10月)分给徐清一些生意。

而到了校服淡季(1~3月)时,就到了徐清在人际关系上一展身手的时候。逢年过节,林云清总要准备4份礼品和家养鸡鸭,送给四位厂长,联络感情。或者在对方告知“最近没啥货”后,便直接“杀”到人家厂子里去。

螺阳镇上,还有许多像徐莉、徐清、谢云这样贯彻“爱拼才会赢”的“惠女精神”的女性。在面临行业变化时,这些吃苦耐劳的“惠女”们,仍在寻找着生意的下一站。

(徐莉、徐清、徐志、谢云为化名)

作者 |林北

编辑 |李不清

图片来源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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