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所有车企高管都在抓耳挠腮一个问题:雷军的流量到底是从哪来的?

小米SU7发布,雷军成为互联网现象,车企市场部连夜讨论董事长的直播方案,数码博主逐字逐句拆解小米发布会的文字技巧,B站up主忙着帮雷军制作新专辑,在听证会上舌战群儒的周受资被小红书网友迅速遗忘,雷军取而代之。

雷军上一次站在社交媒体舆论中央是十年前。2014年是小米封神的一年,手机销量问鼎中国第一和全球第三,全面屏的小米MIX正式立项,海外业务着手布局。印度的小米4i发布会上,雷军说了那句载入小米发展史册的Are you OK。

中国最不缺的就是“模式”,医改有“三明模式”,招商引资有“合肥模式”,但2014年的中国互联网只有一种模式,就是小米模式。

十年来,对小米模式的复盘和总结汗牛充栋,但最全面、最详细的解读,很可能来自小米自己。

2014年,一本名叫《参与感:小米口碑营销内部手册》的商业读物悄悄上架,作者是小米最重要的高管之一黎万强。这本书很多人听过,但没读过。

黎万强是2000年加入金山的老革命,离职后一度准备开影棚,被雷军悬崖勒马。金山时期,黎万强组建了可能是中国软件公司里第一个用户界面设计团队。2004年,雷军希望黎万强能把金山做用户交互的经验写成书,没想到后者稿子一拖就是十年[2]。

黎万强在小米最广为人知的工作是主持MIUI的开发,当时,他在各大安卓论坛上发广告,用这种办法聚集了第一批种子用户。后来小米第一部手机发布前夕,负责营销的黎万强给雷军汇报了一个3000万预算的推广方案。雷军的反馈是:“阿黎,你做MIUI的时候没花一分钱,做手机是不是也能这样?”

除了在微博上酣战友商,黎万强还主导了小米网的从零到一,算得上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拼多多横空出世前,小米是中国第三大电商平台。

关于小米和雷军的很多秘密,都藏在了十年前的这本书里。

01. “第一现场”

和《奈飞文化手册》这种商业经营读物类似,组成《参与感》的一半是小米内部大量决策过程细节,一半是高度凝练的方法论总结。前者常被微博上的数码博主二次传播,后者是抖音野生管理学大师的灵感来源。

但《参与感》最核心的内容,很可能是末尾夹杂大量个人表达的“阿黎笔记”。黎万强在第一节写道:要做出让年轻人热爱的产品,关键是要到年轻人的第一现场去。

何为“年轻人的第一现场”?小米创业初期,员工发微博是雷军的硬性规定。但小米早年的传播和营销的核心战场,其实是QQ空间。

2014年小米巅峰时期,微博和微信的粉丝只有600万,而在QQ空间拥有3000万粉丝,甚至超过了同期的小米论坛(2000万)[2],是企业QQ认证空间中最大的粉丝社区。

当时,第一部红米手机在QQ空间发布,创造了90秒卖出10万台的销售奇迹。

黎万强在书中总结了QQ空间的特点:微博和QQ空间都有一对多传播的媒体属性,适合做事件营销。但微博用户大多自认为是意见领袖,喜欢指点江山激扬文字。QQ空间的用户更喜欢点赞,单纯表达“朕知道了”。同时,QQ空间的外部链接点击率更高,可以给小米官网引流。

最重要的是,QQ空间拥有当时国内互联网平台里规模最大的年轻人群体,对性能的追求和对价格敏感的特点,恰好满足了红米当时的产品定位。

时至今日,小米的QQ空间已经不再维护,最后一条更新停留在2022年8月,空间背景还是2019年发布的红米Note7。


QQ空间之后,下一个“第一现场”在哪里,黎万强在书中其实给出了答案[2]:

“B站”是当下最流行的弹幕式视频分享网站,我第一次看到视频上叠加的评论满屏纷飞,真是震惊了。请大家一定要试试。那种感觉就类似我们小时候看三维立体画。

2014年《参与感》出版时,雷军的老部下陈睿刚当上B站董事长。大部分人对弹幕以“恶搞”的标签加以解读,但黎万强敏锐的发现:很多年轻人在B站上看易中天讲历史。

黎万强将“弹幕”总结为大众创作时代的一种工具——在专业媒体掌握分发渠道的时代,内容的生产被限定在专业创作者群体中。弹幕则是一个“二次创作”的工具,让大众不仅消费内容,也在发弹幕的过程中对内容进行解构和引申。

“为什么B站才有弹幕生态”一度是让产品经理饱受困扰的深奥问题,其核心在于,弹幕背后隐藏的是无数个年轻一代组成的亚文化群体。

在平媒时代,亚文化群体的交流与聚集被中心化的媒介局限,弹幕是第一个拥有“自媒体”属性的媒介,让他们的二次创作可以低门槛展开。

对商业公司而言,文化现象的产物是消费趋势,年轻一代的成长会让亚文化变成主流文化,继而衍生新的消费趋势——摇滚乐一度不被理解,但时过境迁,它成了年轻一代的文化符号。

这也是为什么黎万强在书中说[2]:如果我们希望真正理解他们的喜好,就必须到亚文化群体的第一现场。

“Are you OK”的鬼畜视频出现后,雷军让市场团队做了第一支B站视频,从此坐实了歌手身份。当时雷军的看法是[4]:既然这个视频这么火,说明这可能是新的交流方式,我们有必要去了解。


广州小米大厦公共休息区

遗憾的是,只有极少数企业家愿意放下身段,尊重并体验那些暂时还不被理解的“第一现场”、和在未来会走向主流的亚文化。于是,许多“融入年轻人”的营销反而成为充斥着向上管理的大型汇报演出,蹩脚程度不亚于春晚上生搬过气流行语的二流小品。

产业界常给小米贴上“营销”的标签,但小米擅长的其实是发现每一代年轻人的“第一现场”,并深入他们的话语体系。当车企高管们恍然大悟,把字斟句酌的汇报材料原封不动发到微博,雷军已经去小红书卖工服了。

在《参与感》的开头,有一张雷军关于“互联网思维”的手稿,“互联网七字诀”是小米作为商学院复盘案例的关键词,“社交化媒体传播”在十年后被车企一把手来回复刻,唯独有一条原则雷军在各种场合反复提及,但外界鲜有讨论:

把用户当朋友。


“互联网思维”草稿,《参与感》

02. 峥嵘岁月

除了鞭策黎万强写书,雷军本人也笔耕不辍,在2022年出版了与徐洁云合著的《小米创业思考》。书中对小米的描摹多了些公关层面的滤镜,反而在金山年代的刻画里,自称“性格偏内向,不善于表达”的雷军有不少快意恩仇的真情流露。

雷军的知名度很大程度得益于小米,但塑造他的是金山。小红书上说雷军是霸总爽文男主,其实不然。

雷军的故事一度非常完美:仙桃中学那一届学生里,6个班考了17个清华北大[9],雷军拿着上北大的成绩去了武汉大学,包揽几乎所有奖学金。大学时期,雷军跟别人合写了两本书,叫《深入DOS编程》和《深入Windows编程》。雷军手搓WPS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腾讯和百度。

1992年,中关村大哥求伯君把雷军破解的WPS分析了一遍,用一顿全聚德把雷军骗到了金山,负责研发Windows环境下的WPS。23岁的雷军把WPS的名字改成了盘古,寓意开天辟地。

在金山,雷军试图改写一个产业的命运,结果摔了个遍体鳞伤。


雷军大学时期论文

1995年,盘古组件问世,求伯君根据WPS的市占率,预估半年能就卖5000套,结果全生命周期只卖了2000套[4]。反倒是雷军带队研发的三年里,市场部的同事没活干,出版了一本《WPS轻松学习》,卖了10万册。

1996年初,金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雷军亲自去门店考察,发现很多消费者不愿意看书学电脑操作,于是光速开发了一个电脑学习软件,大获成功。顺着这个思路,金山又做了播放VCD光碟的《金山影霸》和翻译软件《金山快译》,再次大获成功。

金山活下来了,但雷军失去了理想。

雷军在金山喊出的口号是“扛起民族软件的大旗”,他一度认为金山的窘境是“前有微软,后有盗版”,但他真正的敌人其实是互联网时代。


金山“红色正版风暴”,1999年

1998年,雷军开价1000万人民币收购网易,被丁磊拒绝。当时网易只有两个业务:个人邮箱和个人建站服务。两个月后,网易融资1000万美元,6500万美元的估值带给雷军两个困惑:

一是为什么不赚钱的公司这么值钱?二是为什么自己鼓足勇气都不敢想象的目标,别人可以轻松跨越?

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最大的痛苦来自亲眼目睹前进的时代一点一点侵蚀自己的容身之所。金山激励了雷军的梦想,但没能成为梦想的应许之地。

20世纪的最后一年,门户网站迎来上市潮,中国互联网产业翻开了最壮丽的章节,雷军是一个尴尬的缺席者。二十年后,这种汹涌的不甘原封不动的呈现在了《小米创业思考》的第五章:

1999年的痛苦最折磨人的地方在于,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同样是编程序、写代码,一位程序员从软件公司跳槽到互联网公司,顿时就身价百倍。为什么?凭什么?

人们往往习惯性的相信,自己习以为常的环境与规则会无限期的存续,因而总是在变化来临时慌不择路。

金山是中国软件业的一个符号,求伯君用一台386电脑开辟了一个百花齐放的软件时代,只是这个时代过于短暂。除了求伯君,和雷军同一个时期搞IT的,是鲍岳桥、华军和王江民这帮人,当互联网时代来临,他们中的大部分渐渐查无此人。

雷军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愿意舍弃自己赖以成功的生存法则,参与并融入下一个周期的运行规则,而不是在旧时代的角落顾影自怜。

2007年金山上市,资本市场给中国软件产业的骄傲定价6亿港币,雷军觉得自己总算给了同事一个交代,用一句“我终于把债还完了”,浓缩了16年的离合悲欢,代价是错过了整个PC互联网时代。

十多年前接受采访,回望金山的峥嵘岁月,雷军的愤懑力透纸背[9]:

我这个人很努力,很勤奋,带着一帮和我一样的人,打了这么多年江山,整成这个样子,我肯定不服气。要是我没努力也认了,但是我非常努力。

离开金山后,雷军经历了几年闲云野鹤,一边搞投资一边试图搞清楚,金山到底错过了什么。这些思考变成了日后小有名气的“雷五条”,第一条就是:人不一定能胜天,要顺势而为。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作为一名生于1969年的企业家,雷军没有谢顶、没有发福,没有在公开场合号召年轻人“讲奉献越讲境界越高”,这一点已经战胜了90%出口成爹的同行。

03. 一代人的宿命

在关于雷军的诸多评价中,有一句广为流传:雷军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达到的天花板。

雷军是个信命的人,据说他把一本叫《异类》的书中关于冰球的例子[9],作为他相信命运的来源:

加拿大青少年冰球队中的明星少年,大部分出生于4月份之前,原因和冰球联盟的报名时间有关。在加拿大,当年1月1日满9岁的孩子才能入选少年队,如果出生稍晚,就得再等上一年。

这样来说,接近10岁的孩子在体能上肯定比9岁的强。因此,明星球员多出生于1、2、3月。

雷军生于1969年,他成长的年代,红色的余晖笼罩着改革的土地,走向社会时,市场的浪涛拍打着计划的滩头。接受的教育是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人定胜天;走出象牙塔,发现官员下海、市长摆摊,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

《南方周末》说雷军这代人身上有一种宿命——他们从小到大一直接受着这样一套人生规划:从好孩子到好学生,从好学生到好员工,从好员工到好领导。接受采访时,雷军说自己“从小就是好孩子、好学生,根红苗正,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

这种人生经历是一批中国企业家的镜像:风云际会的进步时代,倒映出知识改变命运的信条。雷军的不同点是,他从未怀疑过这个信条的合理性,他相信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人定胜天,并在它的框架之内做到了极限。

这段恰到好处的低谷,是雷军和年龄相仿的企业家分道扬镳的一条岔路。因为只有被切身裹挟进历史中,一个人才能清晰的感知个体命运的脆弱。

黎万强在《参与感》中得到的结论是,年轻一代消费的是参与感,他们不仅购买产品,还会深度参与品牌的成长过程。

但这个过程的核心在于,能否真正理解年轻一代的处境与想法。因此,黎万强反复提及,亚文化是产品经理的必修课,应该对未来的主流文化心怀憧憬。

遗憾的是,许多人对“融入年轻人”的理解停留在在直播间给年轻人上一课,并顺其自然的砸手机或翘起二郎腿。

雷军当年去武大演讲,喊出的口号是“和微软来一场豪赌”,挖人去金山常说的话是“当年求伯君可以,现在我们也可以”。2011年他重新接手金山,把金山的企业文化变成了志存高远和脚踏实地,但更强调脚踏实地。

小米创业初期,《南方周末》曾问雷军,他是不是从一个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现实主义者?雷军的回答是时代变了,90年代的年轻人更容易被理想、口号和宏大叙事感召,但“今天的年轻人,更关心身边的事情,更关心触手可及的目标,反感口号。”

2014年雷军去北大演讲,在那个主流媒体喜欢批评年轻人啃老的年代,他告诉在场的北大学生[8]:仅有聪明和勤奋是远远不够的,怎么把握时代的机遇,怎么在大方向上正确,我觉得这点也非常关键。

《参与感》出版的2014年,时值巅峰的小米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种现象。每家公司都学会了和风投基金讲故事的时候,要说像小米那样通过爆款产品单点突破,用互联网思维占领细分市场的高地。那句“站在台风口,猪都能飞上天”,就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天道酬勤”牌匾。

有趣的是,如今雷军再次封神,把他捧上王座的却不是《参与感》和“雷五条”,而是小红书网友们挥舞着赛博洛阳铲,挖出了一个家境一般,背景全无,努力学习,认真工作,从程序员干到世界五百强董事长的雷军。

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猪都能飞上天”还有个前半句[9]:金山就像是在盐碱地里种草。为什么不在台风口放风筝呢?

十年前雷军站上舞台中央,是因为他在台风口放风筝;十年后他重返风口浪尖,是因为他曾带着金山在盐碱地里种草。

符号和偶像是时代思潮的浓缩。遥远的90年代,摇滚乐肆无忌惮的伴奏和无所顾忌的表达,象征着个体对秩序与权威的挑衅。于是,无数年轻一代在北展和崔健唱起《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对企业家的神化也是同理,求伯君曾经激励了雷军的梦想,雷军又衬托出当下年轻人的焦虑和迷茫。选高考700分还是上海一套房,在十年前可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当知识不再慷慨眷顾每一个渺小的命运,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图腾。

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问题:雷军的流量到底是从哪来的?

答案既简单又复杂:雷军经历过的迷茫、痛苦与不甘,耦合了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对自身命运与社会处境的理解。他们发现脚踏的实地布满泥泞,但在同一片泥泞的土地上,也曾有人拼命地仰望过星空。

全文完,感谢您的阅读。

参考资料

[1] 小米高管大换血:营销灵魂黎万强离职,总裁、CFO换人,澎湃新闻

[2] 参与感:小米口碑营销内部手册,黎万强

[3] Xiaomi's $45bn formula for success (and no, it's not 'copy Apple'),Wired

[4] 小米创业思考,雷军/徐洁云

[5] 一往无前,小米官方传记,范海涛

[6] 雷军:感悟不惑之年,检察风云

[7] 人因梦想而伟大,雷军

[8] 我至少有胆量去想,雷军

[9] “从1到无穷多”的秘密,南方周末

作者:李墨天

编辑:戴老板

视觉设计:疏睿

责任编辑:戴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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