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麦婉婷的父亲“消失”了。来到广州做果园生意的爸爸忽然决定返港,给她们母女留下一封离别信后,从此隐匿于人海。爸爸去哪里了?长大后的她才懂,原来父亲在香港还有另一个家,而妈妈是“被骗的第三者”。

临近而立之年,麦婉婷也即将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但婚期将至,许多“想不通”的思绪依然在她头脑里痛苦翻滚。找不到答案的婉婷决定独自前往香港,寻找那个熟悉而遥远的身影。


香港电影节映后交流。(图/受访者提供)

这是蔡杰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人海同游》里的故事,电影由关锦鹏监制。拍电影之前,蔡杰当过新闻记者、老师,还拍摄过独立纪录短片。这是他第一次制作长片,但是无碍于电影质感。该片不仅入围了多个国际电影展,还成了第28届釜山国际电影节“新浪潮”单元唯一入选的中国电影。

台风天、暴雨、摇晃的荔枝树,阴晴不定的天气描述着婉婷的忐忑心事。电影借由一位女性的寻父之旅,用近30年的时光距离,勾勒出了一个逝去的时代,以及穗港两座城市间的人情变化、文化乡愁。这不仅有关“寻找”,也是有关怎么安置“失落”的故事。


蔡杰在香港电影节。(图/受访者提供)

《人海同游》上映期间,我们采访了蔡杰,与他聊了聊当中的电影故事。

南方视角的香港

广州郊区的荔枝园、凌晨三点的麦当劳、香港的水果栏旧市场,《人海同游》中镜头所聚焦的市井气息,与以往城市呈现的繁华质感不太一样。在这里,食物可以是天赐的——婉婷从地上捡起一颗荔枝,剥壳就放进嘴里吃;生活是市井的——妈妈蹲在逼仄的浴室里仔细洗菜。台风夜,几块钱的豆腐面筋,放进汤里,成了一锅暖胃的消夜。

那些宏大叙事外,带着 “瑕疵”的生活质感,勾勒出了一个南方导演的“文化乡愁”。生活是无序的,小人物的生活里既有杂乱无章的烦恼,也有世俗的快乐。那些不起眼的日常,呈现了穗港两地的共性:草根文化,以及人们坚韧地活着的生活习性。


(图/《人海同游》)

在他们的故事里,生活在广州的婉婷与远在香港的父亲、哥哥,有着暧昧的距离,和复杂的家庭关系。他们默契地将彼此从生活里抹去,然而婉婷知道,亲缘关系于她身上的烙印始终如影随形,比如遗传自父亲的哮喘。

上一代发生了什么?又对现在产生了什么影响?借由女性“寻父”的由头,从广东的视角回望香港,记录曾经城与城、人与人的记忆,是蔡杰拍摄这部影片的初衷。


(图/《人海同游》)

蔡杰是个85后,生于潮汕。他记得,小时候的同学们都有看翡翠台的习惯,去到课室,大家第一件事不是讨论作业,而是聊《寻秦记》《我和僵尸有个约会》之类的电视剧。那时凤凰卫视经常播放香港商业喜剧电影,这是蔡杰最初了解香港文化的渠道,也形成了他最初对电影形态的认知。荧幕里的香港,构建了一个孩子对城市化的乌托邦的纯真想象。

带着些向往,但或许也有失落。蔡杰有个住在香港的亲戚,那时每隔两三年回来一趟,每次回来,几乎都会成为家族里的大事,亲戚们会提前准备,设宴接风。这位亲戚,有时会给他讲述在香港的见闻与那里的纸醉金迷。


蔡杰在釜山电影节。(图/受访者提供)

在保持远观的距离时,那些摩天大楼、地铁的灯牌、街道,都很新鲜。成年后,蔡杰来到广州读书,20岁时,他才第一次真正踏入香港。似乎也是这时候,他在真正意义上完成了对“乌托邦”的祛魅,越来越能平视、观察这座电影里的城市。

《人海同游》有许多充满烟火气的画面。广州荔枝树的林子,香港灯火阑珊的菜市场,这都是蔡杰以南方人视角出发的创作。南北方的创作视角有什么不同?在他看来,以南方视角讲香港,这样的叙事曾经是缺失的。以往,内地电影的中心在北方,哪怕他们去讲香港,也是讲北方人跟香港之间的关系,缺乏站在南方、广东视角的叙述主体,去讲述粤港关系的亲密。


蔡杰在全国路演映后交流。(图/受访者提供)

他认为,北方也许离主流文化意识更近一点,而南方其实是一个可以造梦的地方。北方都土文化更浓厚,而南方有更多的水元素。南方虽然比较炎热,但它的热会让人产生一种失序、激烈的情欲想象。北方电影似乎要求更强的思辨性,而南方往往会以一些细小的日常元素、生活方式作为切入口。在这样的区别下,南北方的创作思路和角度完全不同。

从北方的视角来看,也许香港的形象是一个标志性的旅游城市。而在南方,广州和香港拥有同样的文化源头,有着相似的语言体系,相近的距离。相比北方,南方内地与香港有着更多的社会关系、亲密关系、家族关系的维系,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是相近的。拍摄《人海同游》,算是他一种“我为我辈唱”的心理。

人的亲密关系,有很多切面

蔡杰喜欢观察人的生活,这种习惯似乎被他延续到了电影里。

他说,《人海同游》其实是站在现实的粤港两地的社会现象和人群的观察上,进一步创作的作品。在前期的田野调研中,他们会不断地去接触、观察果栏的老板,比如他们长什么样,有什么行为特征,然后再去写、讨论剧本。他发现下午两点、傍晚五点、深夜八点的果栏,客人构成是完全不同的。


(图/《人海同游》)

蔡杰是个“I人”,喜欢独处。在广州读大学的四年,如果没事要做,他都会跑去码头,看看珠江,发发呆。拍电影前,他已经完成了几部纪录短片。对于他来说,“纪录片是一种进入别人生活的方式”,也是一种借口,让他能躲在镜头背后,去认识一个人,深入地了解一个人。

2013年,蔡杰在爱沙尼亚完成了一部纪录片《有生之年》,拍摄的主人公是一位70岁的老奶奶。她的丈夫生前是当地有名的导演,突然间过世了。老奶奶人生最后的挑战,就是凭借一己之力拍摄丈夫生前的故事。老奶奶拍故事,蔡杰则跟着老奶奶到处跑,当她的记录者。虽然拍摄周期很短,只有一周,但他们也因此变成了“忘年交”。后来,老奶奶还会与他分享老年生活,蔡杰也会分享自己的人生变化。蔡杰说:“我觉得纪录片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会让你跟你的拍摄对象发生很深的连接”。


蔡杰和林冬萍在鹿特丹电影节。(图/受访者提供)

人的社会关系、亲密关系,这些是蔡杰热衷探讨的话题,而观察的角色似乎一直延续到他的电影创作里。早在2014年,他导演的剧情短片《归省》中,就邀请了林冬萍扮演女主角。戏里,她扮演一个远嫁东京、婚后初次回国的南方女孩。父亲对她的不告而婚心存芥蒂,她与过往好友的感情也逐渐疏离。故乡与异国的距离,拉扯出了一位女性看似光鲜亮丽的另一些心酸。

《人海同游》里的婉婷,在父亲的家族图谱里处于边缘的、不被认可的位置,而她在未婚夫的家里,有着尴尬的相似。一家人摘荔枝,她似乎更多是担当“赔笑”的角色,有时候,还会被遗忘在对方的家庭聚会之外。“寻父”,是她在父亲的缺席、温暖的缺席后,重新寻找自我价值与位置的旅程。

来到香港后,婉婷重遇了老朋友——鱼生。鱼生是她年少时的玩伴,后来在香港读人类学博士。大雨滂沱的台风夜,他们在老旧的唐楼里收听音乐,鱼生给婉婷播放了他在热带雨林调研原始民族(Senoi)时的录像。


(图/《人海同游》)

恍惚间,他们仿佛一起步入了那片热带雨林。婉婷与鱼生在其中亲昵地拥抱,暧昧情愫似乎开始流动与蔓延,这让他们的情感关系看起来扑朔迷离。蔡杰认为,亲密关系有很多种,婉婷憧憬的,其实是在鱼生身上,找到了自己理想人生的投射。

他们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形态,是一种“对峙的关系”。婉婷在青少年时期,通过地下音乐的介质,看到了一种更有自由意志的人生可能性。她一直很向往,但是她没有机会去过这样的生活。而鱼生去当人类学博士,去热带雨林里寻找自己的理想。当婉婷看到他的生活,她认为自己失落的东西被这个男孩拥有了。


(图/《人海同游》)

两个人彼此都有失落的东西。鱼生一直在写人类学日记,他的田野调查是辛苦的,生活状态比较孤独,他没法获得婉婷所拥有的舒适、快乐,甚至是亲密关系。他缺少世俗的快乐,但是他拥有某一种理想主义的激励。

蔡杰说,这部电影既是女主角在寻找自我认同的过程,也寄托了他曾经想去探讨的话题——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落。30岁和20岁是不一样的,“在30岁这个节骨眼,你需要清晰地知道自己缺失的那部分是什么,哪怕没有办法克服它,你也要去面对它。”

人要如何理解上一代人的情感处境,如何理解父母辈的关系和裂缝,如何在失落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心态,这都是电影想要诉说的一部分。

女性故事里的南方气质

在蔡杰心中,描述南方气质,就像是描述一位女性。她表面上看是不动声色的、相对被动的人物,没有流露太多的情绪。但她内心是有魄力的,想做就做。婉婷虽然看起来内敛,但她独自前往香港寻父,却是一个非常需要勇气的行为。

蔡杰说,选择以一位女性的视角去阐释故事,这更像是一种“不自觉地选择”。在他的成长时期,围绕在他身边的女性长辈,其实早已在他心里立起了一面得以参照的镜子。


蔡杰与冬萍在路演交流。(图/受访者提供)

蔡杰是潮汕家庭里很典型的“小儿子”,上有一个熟络人情往来的姐姐,还有一个能干的母亲。面对很多重要事情时,女性的主导性总是更强,“她们给我的触动、对我的影响是比男性还要大的,我很想去描绘我身边这些人的故事。”

对于蔡杰来说,男导演拍女性,更是一个不断更新认识的过程。比如,侯孝贤早期对女性的认知是源于家庭,有一些牺牲自我、贤良淑德的妈妈或姐姐形象;但在后期的作品中,他拍的女性角色慢慢变得更加独立自主。


蔡杰导演照。(图/受访者提供)

《人海同游》里的“婉婷”和母亲的形象,也在他与女编剧王寅的交流、碰撞中,不断丰满与拓宽了维度。看起来沉默的婉婷,其实青春期经常和妈妈吵架。成年后,她和妈妈的关系看起来相对和平,然而两人的内心之间似乎依然有隐约的沟壑。

她俩似远似近。妈妈在游戏《模拟人生》创建了一个与女儿的名字一样的人物。游戏里的小人拥有着亲密的母女关系,影射了母亲心里想与女儿走得更近的渴望。电影没有太过于明确地剖析母女的心理,但她们展现出来的拉扯,又显然是复杂而饱满的。


女主角林冬萍。(图/受访者提供)

虽然《人海同游》是一部女性故事,但蔡杰不愿意强调“传统娜拉出走”的写法。为了推动婉婷去香港寻找父亲,一定要塑造一个刻板、糟糕的男主角吗?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想拍他所观察到的、更现实的亲密关系,而这种关系,甚至可能会引起男女观众完全不同的看法。

戏里有一幕是这样的:婉婷和未婚夫躺在新居的床上,她忽然痛苦地想起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小时候对她那么好,却说走就走。男友突然醒来,在问她怎么了,安慰、拥抱她后,便又躺了回去。

蔡杰说,有部分女观众看完这个片段,她们会说男朋友让她们对亲密关系有点绝望,根本没法对男人有期待了。但部分男观众看完之后,反而会觉得这个男朋友太好了,“我可能都做不到他这样子”。每个人都会在电影里代入自己的处境,男导演拍女性故事所带来的差异空间和有趣观感,或许也是其中的乐趣所在吧。


蔡杰在片场。(图/受访者提供)

聊到最后,我问蔡杰何为“人海同游”?他说这个名字的灵感来自于黄霑和林燕妮的一本专栏合集书《人海同游》,他觉得这代表了某种“半人半事”的观念。

亲密关系不是永久的,每个人都要在人海中游历一程。有些人可能中途就走散了,就像婉婷的生活里,她接触妈妈、爸爸、哥哥、男友、鱼生,虽然他们都只是一段段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但正因为有这些“关系”的存在,观众才能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全貌。

编辑 Felicia

校对 遇见

运营 嘻嘻

排版 冼晓玲

题图 《人海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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