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无论是位于南四环的花卉市场,还是王四营的花花世界,都挤满了摩拳擦掌的植物狂热分子。到了档口老板们进货的日子,花卉市场里早早地就已有人在等候,为的就是能够拔得头筹,率先抢到最鲜活、形态最优美的植物。
更高级的植物玩家们则摒弃了这种守株待兔的方式,他们往往会驱车几十公里来到一些圈内知名的花棚,直接在棚主手中进货,以车为单位,迎接“植妃”回宫。不过,月季、绣球这样的开花植物并不在他们的挑选之列。在这些人眼中,来自热带地区的观叶植物才是第一等的紧俏货。
在社交媒体上浏览当下的家居趋势也不难发现:热带植物正在逐渐替代那些舒适度堪忧的设计师家具,作为一种新型“奢侈品”悄然兴起,几乎每一个当红博主的照片里都不乏它们的点缀,还衍生出了植物博主这一赛道。
一片叶子可以卖到上万元的热带植物成了年轻人手中的新型潮流玩具,天价植物的出现也拯救了一批佛山出品意大利进口沙发的受害者们。毕竟没有什么比动辄上万、想不开就不开的珍稀植物更能彰显主人的财力和不俗的家居品位了。不仅如此,植物还能用独特的生命力量安抚每一个渴望野性丛林的都市人。因此,即便许多热带植物脱离了原生环境后的养护难度极高,也有一批又一批的花友表示:绝不听劝,必须前赴后继。
绿植的尽头是热植, 热植的尽头是花烛
天南星科的龟背竹、海芋、蔓绿绒和花烛无疑是当下最受欢迎的几大品类。植物博主图克的一次著名出圈行为就得益于他手中拿着的来自火鹤王花烛母本的巨大叶片。在长度超过1米的火鹤王叶片的衬托下,身形魁梧的图克也略显娇小了,被网友赐名“龙猫”。


植物博主图克手中拿着火鹤王花烛叶片在机场等候登机。(图/网络)

在中文语境里提到花烛,大部分人会想到的是一种俗名为“红掌”的植物。广义上,花烛指的是天南星科花烛属植物,原产于南美洲的热带丛林。在它的原生环境中,云雾和水汽常年缠绕在树冠之间,日光只能透过树木间隙照射到森林下层的附生植物。花烛生长在这样的半阴地带,它们的叶片大而直立,肉质根系盘踞在树干或岩石上,或者直接从厚实的腐叶土中拔地而起。
人总是向往着自己没有的东西,而它们往往来自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这样的心理或许能够解释,为何花烛这种来自南美洲热带雨林的植物在遥远的北半球温带季风气候区内如此受欢迎。
资深花烛收藏家梅航竹发现,“中国大陆多样的气候和自然环境使得本土植物具备非比寻常的多样性,不同地区的植被类型差异巨大。比如,在北方地区极受欢迎的龟背竹老桩,到了两广地区只能沦为绿化带,娇生惯养的彩叶芋和蔓绿绒在南方城市像杂草一样疯长。同样地,北京道路两旁随意种植的月季,到了南方花友的花盆里常常红蜘蛛成灾。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借助外来品种来满足当代人的猎奇心理,毕竟脱离了原生环境,才能一视同仁。”
中国人向来爱红花多过绿叶,20世纪90年代风靡的“兰花热”引得无数人下海,希望通过“炒兰花”获取巨额利润。随着时代的变迁和审美更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懂得欣赏绿叶的美。梅航竹觉得,“花烛弥补了国内大型观叶植物的缺口,每一片新生叶子的纹理形状都变化莫测,它们给人带来的惊喜远胜于一年只开一度的花朵。”


奢华花烛的叶片厚实且有韧性,带有塑胶质感,单叶可达60cm。(图/受访者供图)

不同品种的花烛往往具备其独特的叶片纹理和质感:奢华花烛的叶面呈凹凸不规则的块状;帝王花烛的叶脉清晰、纹理对称均匀,叶面平滑细腻如上等天鹅绒;尺寸巨大、叶形细长的火鹤王和火鹤后更是不少热植人的终极追求。


在梅航竹看来,除了高昂的价格之外,花烛几乎只剩下优点。(图/受访者提供)

在梅航竹看来,除了高昂的价格之外,花烛几乎只剩下优点。“首先,花烛并不容易生虫害,非常适合在室内养。其次,花烛原本生长在热带雨林的地表,这意味着它们不需要大量的光照,大部分家庭的光线都能满足它的生长需求。再次,花烛的叶片漂亮独特。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够直立生长,不像龟背竹、蔓绿绒那样会占据大量的空间,一片规整的花烛墙堪称强迫症福音。”
驯化植物的过程, 也是在进行预期管理
2019年前后,国内园艺爱好者的圈子里就开始流行起花烛。“起初这个圈子很小,而且后面几年植物进出口难度增大了。花烛真正开始大范围流行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梅航竹说。市面上叫得上名字的绿植,无论是琴叶榕、散尾葵、天堂鸟,或是各种蔓绿绒,几乎都在她的家里出现过,直到2021年误打误撞遇到花烛她才彻底入坑。


治愈强迫症的花烛墙。(图/受访者提供)

“培育出由自己命名的花烛品种是每一个骨灰级花烛玩家的愿望。”除了观赏以外,梅航竹认为花烛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可以将不同品种杂交繁殖,培育出新的个体,“这个过程不仅考验耐心,还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它涉及对花烛母本和父本的精心选择,也考验对繁育环境的控制能力。当一个新品种被市场广泛认可、具备足够的商业潜力时,它就会被正式命名并推广。那种自豪感,能让人产生一种‘还能再战三十年'的幻觉。”
“为了这种自豪感,我付出过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资金。”梅航竹经常在自己名为“乐植生活”的小红书账号上分享经验,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在养花烛这条路上踩过的坑不计其数。
梅航竹第一次见到帝王花烛,就被这种有着巨大叶片的植物吸引了。在家人的支持下,她最初购买了500多棵花烛,花费超过40万元。“当时国内繁育的花烛还没有形成规模,花卉市场很难看到花烛的影子,更别说像现在一样可以轻松网购到鲜活的成株。我们那批玩家买的几乎都是进口的桩子,可以理解为植物根部以上、叶子之下的部分。经历了长时间的海运,再加上身为新手的我养护经验不足,我当时购买的桩子发根、长叶的概率很低。尽管我像孩子的母亲一样,每天一睁眼就去观察植物的状态,用尽各种方法,把自己搞得很焦虑,还是没能挽救一批一批接连烂掉的植物。”


梅航竹花房里的花烛墙。(图/受访者提供)

丢掉了一批30多斤重的桩子之后,梅航竹因为神经紧张和思虑过度造成的胃出血住进医院。“虽然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但植物的生命力感染了我。小小的植物尚且顽强地生存,何况是人类。”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她重新审视了自己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的行为和动机,“我本来是出于热情才投身养植物的爱好,就不应该急于求成。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我学会了管理自己的预期。”


梅航竹位于望京的花房一角。(图/受访者供图)

入坑第二年,梅航竹拥有了自己的花房。随后她的花房几经迁移,还曾因真菌暴发而感染了大部分植物,又赶上北京突如其来的严寒加上停电,一夜之间她的这些热带植物全军覆灭。虽然挑战接连而来,但梅航竹倒是没有了第一次的焦虑。“幸好我提前学会了预期管理,现在我可以用更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些事情了。养植物就像经营一份事业,有高潮,有低谷,关键是我全情投入并从中得到了经验。每次我走进花房关上门,就像进入了自己的小天地。”
修身养性, 还是绿色的消费主义
入坑第二年,梅航竹拥有了自己的花房。随后她的花房几经迁移,还曾因真菌暴发而感染了大部分植物,又赶上北京突如其来的严寒加上停电,一夜之间她的这些热带植物全军覆灭。虽然挑战接连而来,但梅航竹倒是没有了第一次的焦虑。“幸好我提前学会了预期管理,现在我可以用更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些事情了。养植物就像经营一份事业,有高潮,有低谷,关键是我全情投入并从中得到了经验。每次我走进花房关上门,就像进入了自己的小天地。”
随着热带植物成为一种流行的生活方式的符号,我们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追求:一种是通过照料植物来寻找内心的平静和满足;另一种则是对新兴的、伪装成绿色的消费主义的追求——将贵价植物视为一种身份和品位的象征,或是一种追求经济效益的手段。
小欧是新入坑的花烛爱好者,她在社交平台上加入了十几个花友群。她逐渐发现,一些花友群中似乎暗藏着某种鄙视链。“我本来想进群跟大神学习经验,结果发现大家分享的品种越来越贵,稀有原种花烛和锦化的阴阳龟背快成了寻常操作,大家的设备也越来越专业,补光灯一开夜里也像白昼。本来我只不过把养植物当成工作之余的爱好而已,再这样下去,我看这些花花草草要越过我去,在家里翻身做主人了。”
小欧提到的“锦化”指的是植物的一片叶子上出现了绿色与白色或其他颜色的对比,这种现象通常是由于植物叶绿体中叶绿素的产量不均匀或缺失导致的。如今的“锦化”更像是一个动词,就好像游戏中的某个环节源源不断地吐出金币一样,锦化的叶子是可以按片计价的。


网友的锦化橙柄蔓绿绒。(图/wailingho)

梅航竹记得,锦化的橙柄蔓绿绒在价格高点的时候,一片叶子售价1万多。普通的龟背竹,即便是在北方,一棵中等大小的老桩也只要几百,而锦化的洒金龟背竹,价格最高的时候几千元一片。现在这两种植物的价格大概只有当时的十分之一。价格跌落更严重的是水晶花烛,从1000多元一片叶子,到如今100元左右就可以买到一盆状态不错的成株。奢华花烛仍然维持着千元左右一盆的高价,但与过去动辄上万的价格比起来,“奢华”的名号显得有点言过其实。
许多商家投入了大量精力和财力在这些植物上,但现实的情况是,往往当他们还处于摸索调试的阶段时,就已经被市场远远甩在身后了。
造成曾经的网红植物价格大幅度跳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第一批进入国内大棚的植物大多已长成母本并被大量繁殖,部分品种因为供应过剩,已经不复当年因稀缺性带来的额外价值,所以价格恢复到了正常范围;其次,海外特别是东南亚的“植物猎人”通过野外采集的方式获得的植物大批量进入国内,扰乱了本就不稳定的市场;再次,为了扩大繁殖,花商对植物进行选育组培,组培成功的植物品种必将迎来断崖式掉价,越来越多的品种正在加入此行列。在这种市场环境下,仍能保持相对稳定价格的是那些稀有的原生品种和经过精心选育杂交的品种。
与梅航竹同期入坑的不少花友都在形成了自己的经验体系之后尝试将爱好变现,在她听到的故事里,投资上百万上千万的大有人在,然而成功的只是凤毛麟角。梅航竹见证了许多花友进场又退场,“真正能够留下来的,还是那些本身就对植物充满热爱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迈克尔·波伦的话又一次提醒我们:人类与植物的关系是双向的,它们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而我们对它们的需求也在不断塑造植物的命运。在这复杂的相互关系中,我们看到的不应该只有片面的索取或赋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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