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宜园之子吕忠爽于2007年向作者介绍吕宜园的作品)
吕宜园(1907.3.10—2001.11.24),当代著名教育家、书法家、革命先行者。他多才多艺,工诗词、善书画、精英语、痴戏剧、喜体育,是商丘为数不多的河南留美预校学生之一,是宁陵县第一位共产党员,早年从事革命被捕入狱后竞背熟《辞源》。他曾随齐白石学习绘画并被收为弟子,其两枚印章便是齐白石亲手所刻,齐老曾送之10多幅亲笔书画;他与苏金伞、樊粹庭等过从甚密;他一生诗词颇丰,著有《听雨斋诗草》一册,当代国学大师张中行赞曰:“雅颂追工部,真行继率更。”他文武全才,世人称之“豫东才子”。
浓浓的书墨之香浸含在空气之中,众多古籍整齐的排放在书架上,主人的字画错落有致的镶裱在墙上,走近书桌映入眼帘的竟然是国画大师齐白石、娄师白亲手所刻的几枚主人字名印章,视线转过那苍劲有力、挥毫洒脱的“听雨斋”几个大字,似乎在讲述着这方寸陋室主人辉煌、坎坷的传奇人生......
2007年是一代教育家、书法家、革命先行者吕宜园的诞辰百年。在赴宁陵县吕老家吕宜园的故居所在造访了其侄子吕忠言之后,12月1日笔者又赶赴郑州,在经五路24号乡镇企业局家属院内见到了老人的儿子吕忠爽、孙女吕燕,他们热情的将我引至吕宜园晚年居住的“听雨斋”,去感受、去聆听这位已经作古老人的人生脉迹。透过窗帘室外薄薄的雾气扑面而来,那氤氲在空气中的雨丝密密匝匝的与雾气缠绕,他们的讲述从老人的青年时代开始......
追求真理:青年时期入党宣传革命、向往光明
(吕宜园书法)
吕宜园,原名吕培咸,字宜园,后以字行。1907年3月出生于宁陵县一书香门第,幼承家学,喜爱琴棋书画,在严父的耳提面命下临习诸家碑帖,少年时便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理想与抱负。
1918年吕宜园考上了“北有清华,南有预校”(清华留美预备学校,今清华大学之前身;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简称“预校”,今河南大学之前身)之称的著名学府——河南留美预校英文科。据当时的教育部统计,全国著名的水利专家共11人,其中预校毕业生竟占9位;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生该校占了3位。
1919年“五•四”运动像一声春雷,打破了宁陵的沉闷局面。对祖国前途、命运具有巨大的忧患意识和强烈责任感的宁陵青年,举起离经叛道的大旗,反对社会上一切不自由、不平等的现象。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标志着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进入了历史的新纪元。1924年,河南留美预校停办并就地改建为中州大学。是年,在河南省立开封中州大学读书的吕宜园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青年协社”。1925年1月,吕宜园参加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6年3月,经王大中、于秀民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吕宜园利用假期返乡之际,传播进步思想,团结教育青年,将自己收藏的一些进步书刊供他们阅读,介绍王培武、杨心科、陈广宪等青年学生参加了“青年协社”。宁陵县开始有了党的活动。当时,宁陵县的进步教师和学生曾组织“读书会”,秘密研读《论帝国主义》、《纪念列宁》和《中国青年》、《向导》等进步书刊,批评时弊,宣传救国救民主张。
1926年7月,在中国共产党的推动下,广东国民政府决定出师北伐,主要对象是吴佩孚、孙传芳和张作霖三个军阀,以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的统治,把革命推向全国。北伐战争开始后,影响中州大地,开封中州大学暂时停课,1926年8月,吕宜园回到宁陵,在县第一高级小学以代课教师作掩护从事革命活动。1927年3月,商丘县三中学生闹学潮,引起反动当局的注意,认为里边有“河大附高”的共产党嫌疑分子煽动。因此,地下党支部研究决定,领导成员暂时须分散隐蔽。党支部书记徐华章从商丘三中来宁陵,经吕宜园介绍,在县第一高级小学任教,与他一起在师生中开展革命活动。5月,徐华章返回商丘。
1928年7月,吕宜园在开封中州大学毕业考试刚结束,即被国民党当局以他“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之主义”的罪名,在开封被捕入狱,作为政治犯被关押在开封第一监狱近两年之久。他在狱中受到敌人百般威逼利诱与酷刑折磨,但他无所畏惧,以致于“满身伤疤,出狱后炎热的夏天亦不敢脱衣乘凉。”他在狱中仍坚持学习,因无书可读,“在狱中竟把《辞源》都背熟了”。因当局没查到确凿证据,于1930年夏释放吕宜园。出狱后,吕宜园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先后在宁陵、荥阳、禹县、新野、汝南等地教书,仍从事革命活动。
1931年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宁陵县城高等小学师生立即行动起来,纷纷走上街头,大唱抗日救亡歌曲,书写抗日标语,进行集会演讲、抗日宣传,查禁日货,掀起了自五卅运动后又一次抵制日货行动。并由当时在宁陵任教的吕宜园出面,请河南著名豫剧演员陈素真率团来宁陵义演6天,为前线抗日将士募捐寒衣。
1935年夏,在宁陵县简易师范教书的吕宜园将他珍藏多年的《通俗政治经济学》和《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两本书,送给县师学生薛景瑄(沙新)与县一小教师刘益农二人阅读,并说:“望秘藏勿泄,免生意外,此乃立身之本矣,请详读之。”传播革命理论,进行马克思主义宣传,扩大了共产党的影响,播下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火种。1936年秋,薛景瑄和刘益农在县一小的高年级的学生中组织了一个“读书会”,遭到国民党当局查禁。国民党当局说“此皆吕宜园背后所指使”,三人的行动皆受到当局的严密监视,并被各自的家庭所软禁。
针对当时宁陵县国民党当局统治黑暗、吏治贪污腐败的现实,1937年冬,吕宜园召集刘益农、薛景瑄在其家开会,决定将国民党宁陵县党部书记路贞谋、县第一小学校长张忠干、教育局长王圣武等贪污自肥、鱼肉地方的丑事加以揭发,告到开封省政府去。于是薛景瑄将张忠干虚报50套课桌椅和王圣武侵吞援助抗日将士棉背心捐款等事写出交给吕宜园。吕宜园综合其掌握的材料,写成了“状纸”,就将王圣武、张忠干、路琴南、刘聚东、路贞谋、常智慧(县商会会长)等等一起告发了。这实际上包括了当时宁陵主要的当权人物、地头蛇和反动派。恰在此时,由开封抗敌后援会又来了一个农村特派员盛盘铭,此人年轻有为,血气方刚,到宁陵后即四处采访,调查政情民俗,并积极宣传抗战。在采访中,结识了吕宜园、刘益农和薛景瑄,并同情、支持、甚至最后参与了吕宜园领导的同宁陵反动派们的斗争,调查他们的恶迹、揭露他们的罪行、打击他们阻碍抗战和进步的反动气焰。国民党县党部书记路贞谋、张中干、教育局长王圣武等气急败坏,他们大肆造谣,说“盛盘铭、吕宜园是共产党,煽动人民闹事,扰乱地方、破坏抗战。”不择手段镇压群众抗日运动。与此同时,平津流亡学生也来到宁陵,在县东街小操场上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等抗战话剧,教唱救亡歌曲。这些活动受到了吕宜园和盛盘铭、刘益农、薛景瑄的支持,他们帮助组织宣传,向群众借演出的用品如服装等。通过一个多月的抗日宣传活动,激励了全县各阶层人民抗日的觉悟,激起了人民的抗日救亡热情。
吕宜园的侄子吕忠言所指处当年是吕宜园故居所在(宁陵吕老家村)
1938年5月29日,宁陵陷于日本侵略者统辖之下,吕宜园移居到农村乡下。沦陷期间,日伪政府想利用吕宜园及其家族的影响,屡次胁迫其出来做事,但他坚辞不就。1942年,他携眷属渡过中央军扒的新黄河流亡至汝南,在留学欧美预备学校及中州大学时的老同班李崇武任校长的河南省立百泉乡村师范教国文。当时教员生活极为困苦。1943年,适另一位老同班侯镜如,时任第九十二军军长,带着一部分新兵奉调去四川整训,路过汝南,邀吕宜园从军参加抗日,即投笔从戎随之西去,任司令部中校秘书。1945年抗战胜利,吕宜园怀着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心情随军由武汉空运参加接收北平,时任侯镜如军长的秘书,住在石驸马大街。至此,才有机会与时年82岁的齐白石结为“忘年之交”......
书画奇缘:与国画大师齐白石的师生情谊
(齐白石所赠吕宜园字名印章)
吕宜园博学多才,他曾随齐白石学习绘画并被收为其弟子的一段经历,鲜为人知。
上大学时,吕宜园对齐白石就非常仰慕。抗战胜利后他随军接收北平,就住在北平石驸马大街,距离齐白石所住的跨车胡同很近。有一天,吕宜园随军政治部主任、齐白石的同乡侯吉晖应邀到齐宅小酌,受到了主人的热情接待。他们到达之后不久,院子北面的屋子里就准备好了酒席。屋中的地上还摆满了画,墨色淋漓,并没有干透,正在那里晾着。这是吕宜园第一次欣赏齐白石的作品,而且一下子就能看见这么多,真是大饱眼福。
吃完饭,吕宜园开口向齐白石讨要一张画,老人很爽快地答应了。随后,齐白石凝神定气,濡染大笔,饱蘸西洋红,先画了两个大桃子,再换笔蘸墨,很快画好了桃枝。吕宜园仔细观瞧,只见桃大如斗,鲜艳圆润,非常饱满地悬挂于枝头,顿时大喜过望,连连感谢齐白石慷慨赠画,还略带遗憾地说道:“久闻齐先生画虾精妙,可惜我没见过,殊为遗憾,只是今天先生太累了,我不敢再麻烦了。”听吕宜园说完,齐白石也不答话,又拿出一张纸,抄起大笔,贾其余勇,几点几抹,又画了九个大虾,生动逼真,神态各异。前后所耗费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后来吕宜园把它和大桃裱好挂在屋里;一天被齐老的大弟子娄师白见了,他认为都是齐白石的精品,不可多得,一定是齐老当时乘兴挥毫,才能出此效果。
后来有一次,吕宜园又去跨车胡同拜访齐白石,把自己从其弟子娄师白那里听到的话告诉了老人。原来,吕宜园曾听娄师白说,齐白石画虾有个特点,都是头朝左,吕宜园所见到齐老画的虾也确实如此。大概这因为如果叫它头朝右,有点“背劲”,没法下笔;吕宜园就把娄师白的话给齐白石一说,想给他出个难题。正在画虾的齐白石当即把纸一翻,在纸的另一面画了一只头朝左的虾,再翻过来,虾头就朝右了。原来他是利用宣纸的性能,而出此效果。两人相视而笑,而齐白石的敏捷思维和幽默也给吕宜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一日,吕宜园又去齐宅,齐白石拿出一小块纸递给了他。上书七律一首:“蓬门长闭院生苔,多谢诸君慰老怀。高士虑危宜学佛,将官识字本多才。受降旗上日无色,贺喜樽前鼓似雷。莫道年高无好处,眼前又见太平来。”诗中充分表达了齐老对抗日胜利的欢喜,也有对吕宜园的赏识之意。哪知好景不长,内战旋起,中国人民又遭受战争与饥饿之苦,当日贺喜的心情一下子变成了绝望的愁叹。吕宜园也想等待机会脱离军职,以书画自给算了。于是吕宜园步齐白石原韵和了一首,最后两句是:“若许樽前称弟子,不辞旦暮叩门来。”其实吕宜园和诗的最后两句,是表示愿拜齐白石为师。吕宜园并问齐白石这应该举行一个什么样的仪式。齐白石说:“不必拘泥形式,你这一说算是啦。以后你要勤来,我画着,你看着,随时给你指点一下就行了,光讲些空洞的理论没有多大用处。”有趣的是,看过吕宜园的和诗,齐白石对他说:“你的晚景还不错。”吕宜园问他此话有何根据,齐白石说:“你和我的那首诗,押韵还相当稳当,凡次韵和诗能把韵押稳当的都有很好的晚景。”白石老人迷信,此番论诗又是一例。
(齐白石所赠吕宜园字名印章)
往来多日,齐白石还破例上馆子请吕宜园吃贵州菜。吃饭中间,齐白石对吕宜园说:“我看你的字也可以应酬了。如果有人请你写个中堂、对联什么的,你有章子吗?”吕宜园答:“没有。”齐白石就说:“你买俩章子,我给你刻一刻。”饭后,吕宜园去琉璃厂买了两块寿山石章,齐白石给他刻了一名一字。后来给吕宜园章子的时候,齐白石说:“你的名字很不好刻,尤其是‘宜园’两个字封闭在两个方框里,不能伸腿,我琢磨很长时间才刻成这样。”
吕宜园与齐白石过从甚密,他还曾三次帮助过齐白石。第一次和第三次都是帮助齐白石解决其儿子、徒弟工作的事情。第二次是解决齐白石的“生计”问题。自从蒋介石挑起内战,弄得物资匮乏,民不聊生。北平的市民,吃不上白面,都勉强以杂和面充饥。这一下可苦了齐白石。当吕宜园又去求画时,见齐白石躺在那里,紧皱双眉,低头不语。其家人忙对吕宜园说明原委,并求他想个办法。吕宜园说:“此事不大,请不要愁,我尽量给想办法。”他回去对侯镜如军长一说,侯军长马上批个条子,着副官处给齐宅送去两袋洋面。这又一次解决了齐白石的问题。
1945年后,吕宜园在北平城内大约居住了两年左右,在这期间,同齐白石接触频繁。当时不少军政巨公通过侯镜如索要齐白石的画,这种应酬多由吕宜园办理。此间,吕宜园得以和老人作画、谈艺,白石老人将吕宜园视为知己,两年间前后共赠给吕宜园画作10件:《双桃》(4尺中堂)、《群虾》(4尺中堂)、《红梅》(2尺半屏条)、《葡萄》(2尺半屏条)、《群虾》(4尺中堂)、《双喜》(3尺中堂)、《抱子上寿图》(4尺仕女)、《双虾》(斗方)、《牡丹》(扇面)、《牵牛小鸡》(斗方)。后来吕宜园随司令部又转驻唐山、天津、山海关、塘沽等地。及北平解放,他送眷属回故乡宁陵,被县政府留在本县高中及师范教书,由于那些年运动不断,遂与齐白石断了音讯。
情系梨园:豫剧、京胡与“火棒操”
和“现代豫剧之父”樊粹庭、“豫剧皇后”陈素真、京剧戏曲理论家齐如山的亲密交往,是除和白石老人交往之外,吕宜园生前最得意、也是最愿意和后人谈起的生平快事。吕宜园和樊粹庭是求学开封河南留学欧美预校的同窗好友。在预校读书时,他们常常合作编导一些独幕小话剧或古装戏,并粉墨登场与范粹庭演出。一次预校举行文娱晚会演陈大悲的《维持风化》,樊粹庭男扮女装,饰演一位大官僚的姨太太,“她”忽而嗔喜,忽而怒骂,仪态万方,极尽泼辣风骚之能事;吕宜园扮一青年留学生,西装革履,风流倜傥,二人珠联璧合,幽默诙谐,让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不断博得师生阵阵笑声与掌声。
吕宜园和樊粹庭在学校同住一室,后来又是省教育厅社会教育推广部的同事,知道许多樊粹庭痴迷戏曲的旧事。樊粹庭是遂平人,父亲认为他当了“戏子”有辱门庭,和他断绝了关系;其妻因他沉迷于戏剧,不理家务和俗事,便整日吵闹,樊粹庭为此一度身心交瘁。但是,樊粹庭献身戏曲艺术的决心不为所动,自己当名角不成,就在开封创办了豫声剧院,又执笔编剧。抗战开始,樊粹庭创建了“狮吼剧团”,带着一代名伶、人称“豫剧皇后”的陈素真等人到各地巡回演出。抗战期间,吕宜园邀樊粹庭、陈素真率狮吼剧团赴宁陵义演,为前线将士募捐寒衣。
吕宜园还痴迷于京剧艺术,拉得一手好京胡,或自娱,或聚会时客串过把瘾。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扬,或缓或急,忽高忽低,闲如浮云缥缈无形,促若晨鸟瞅瞅齐鸣,宛转悠扬,韵味无穷。后客居北平时,结识了著名京剧戏曲理论家齐如山,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京剧的心得与发展。
吕宜园极具音乐天赋,配乐“火棒操”便是其创造之一。“火棒操”原名“小棍棒”,源于欧美,当时国内比较罕见。他与预校的同学涂心园(后移居美国,美国地质学博士)在体育老师应翔原授的基础上,改编成了双人配乐“火棒操”,仅演习一周后,便在学校文娱晚会上助兴演出,随着音乐节拍两人对舞,如四条火龙上下腾跃,技惊四座。①有几位体育教师甚为惊奇,并表示很想受教,终因难度太大,不久即望而却步再不提起,并称之为“童子功”。后来陈素真曾恳求吕宜园、涂心园教她火棒,涂心园认为她年龄已大,婉言谢绝:算了吧,这不是一两年所能学会的。
在吕宜园以后的生活中,无论是在开封中州大学、汝南百泉乡师以及商丘一高(原商丘师范)等文娱晚会上,时常可见他那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的配乐“火棒操”和陶然自乐、颇具韵味的西皮二簧。即使在解放后吕宜园被下放到农村那非常的岁月里,也时常可以看到衣衫褴褛挑着粪筐、戴着一条腿近视眼镜拾粪的他,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有板有眼的哼唱《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面对的是众人的不解与指指点点,他就是“书呆子”吕宜园!而行人过后耳畔接着响起“西城——的街道—打——扫净”......
杏坛执教:春风化雨“秀才人情纸半张”
吕宜园(后排左一)等中州大学学生恭送学友赴英美留学合影(摄于1926年7月)
吕宜园的博学多识源于其良好的家庭背景和所受教育。吕氏为当地大户,家境殷实,300余年诗书传家并以相当丰富的藏书量在豫东一带颇有口碑,其父亦擅长诗词书法,于《易经》方面也颇有研究,虽一生简朴却不惜倾资购买名家碑帖和古籍善本,为当地开明绅士。书香门第的氛围,自幼便使吕宜园耳濡目染。
12岁时,吕宜园从全省300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考上河南留学欧美预备学校的87人之一。入学后,除国文外,全部采用美国原版教材,通篇不见一个汉字,教师皆为重金聘请的国内学界宿儒和美籍专家。一次,美籍英文教授哈亨利博士在课堂上让大家自选题目演讲,同学们争先恐后、畅所欲言。吕宜园的题目是《我的志愿》,哈亨利听完他的英文演讲给予高度评价:“简洁流利,且通篇找不到一个语法错误,甚为难得。”并用remarkable(非凡的、异乎寻常的)一词来形容吕宜园。
留美预校提倡“学兼中西”,不仅重视文化课程,体育运动也一样重视,正所谓“文明其精神,野蛮其肌体”。学校拥有齐全的运动设施和宽敞的活动场地,学生课外活动丰富多彩,较著名的有:三育研究会、武术队、军乐队、篮球队、足球队、火棒操和新旧剧社等。当时风靡欧美的足球运动也理所当然的成为该校体育课必修科目之一。预校足球队的“五虎上将”更是威震一方,有“大铁锥”之称的苏金伞曾多次率开封师范代表队与他们过招,屡战屡败;预校足球队曾代表河南省参加在北京举行的第八届华东运动会并大败清华足球队。而吕宜园便是当时的“五虎上将”之一。预校在当时历届全省运动会中几乎垄断了所有的冠军,尤其在足球方面,始终保持不败纪录,成为全校师生的骄傲。1989年,作为“五虎上将”之一、具有神脚之称的涂心园从美国写信给吕宜园:“宜园:看了你的来信......不知不觉神游于当年的足球场上,你称许别人的‘神脚’,却忘了你自己也是当年的‘五虎上将’之一呀!你的左右开弓、飞跃俯冲,极尽守卫之责......”这些,都给吕宜园以后的教育生涯奠定了极为深厚的根基,积累了极为宝贵的财富。
1931年吕宜园出狱回到宁陵县后,任教宁陵县简易师范的数学、物理和县中的英文,及其其他教师不敢问津的教育学、伦理学等课程,“也不得不由他担任执教,且颇能胜任愉快。他在学校师生中以博学多才著称。”沙新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描述吕宜园当时的教学处境,“每逢见他身着长衫,挟着成摞的教本作业,提衣款款而来;课毕又支身缓步而去,其沉默痛苦之状,常使我木然有所思,盖觉其若笼中之虎,虽威力过人,有才难施也。”“吕老师所以被宁陵反动派们呼之‘疯子’,而又能在宁陵教育界立足者,实因为它具有真才实学耳。反动派们实不能不恶其人而用其才,这就是他们真正的悲剧所在。”
1948年北平和平解放后,吕宜园回到故乡宁陵县初级中学教英语,不久,便被调往商丘一高(原商丘师范)任教英语,深受学生的欢迎。1956年,时任河南文联副主席的苏金伞偶然得知吕宜园在商丘教书,颇感可惜,便去信问他是否愿去河南大学教书,可助一臂之力。随后苏金伞又写信给河南大学中文系主任李嘉言(吕宜园中州大学同学,当年的球迷之一)商量此事。未料天有不测风云,1957年“反右”扩大且迅速蔓延全国。苏金伞被错划为“右派”自顾不暇。1958年吕宜园亦被错划为“右派”,遣回原籍劳动自谋出路达20余年,历尽坎坷。
1980年的春天,已年逾七旬的吕宜园重获新生。由于多年动乱导致教育界师资力量呈现一片青黄不接的局面,加之宁陵县高中的再三挽留,他决定留下来任县高中顾问,主要辅导英语教师与语文教师,时称“老师的老师”。他精神焕发,兢兢业业,诲人不倦,尽量多给师生们讲课,那标准的美语发音又响彻校园,在授业、解惑的同时,还要教他们怎样做人。闲暇时,他还没有忘记绿茵场上的驰骋,与师生们踢上一阵足球,或打上一阵篮球,被师生尊称“有意思的老头”。
在吕宜园90大寿那年,数十位年届古稀的学生给他祝寿。在一群白发学生的簇拥下,百感交集的老人深深的陶醉了,遂“秀才人情纸半张”挥毫泼墨以丹青相赠。“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悔我心”,这是他长写的一副对联,他是这样写的,也是这样做的。
诗词明志:雅颂追工部,真行继率更
吕宜园一生诗作颇丰,但闲掷散失,所剩者十不及一。他早年在中州大学读书因宣传进步思想,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入狱后,面对敌人的威逼利诱威武不屈,写下《狱中咏扑灯蛾》一诗:“粉翅一双轻,翻飞乱绕灯。焚身终不悔,常是向光明。”一语双关,借诗名志。当时狱中关押的还有苏金伞、侯镜如等熟人,吕宜园时常与苏金伞隔墙缝传递纸条交换诗作。
出狱后,终因赤色之嫌,吕宜园颇不得志。生性孤傲的他索性闭门读书,苦临名家碑帖,时与友人吟诗作画,貌似安逸实则内心苦闷不已。其间,曾写了大量的旧体诗借物咏情,如《谒吕夫子祠·次王觉斯韵》、《谒林和靖墓》、《咏柳》等。《咏柳》正是其内心真实的写照:“斗米由来是祸胎,柔腰只合舞章台。怪他解组陶元亮,当户偏将五柳栽。”
抗战期间宁陵沦陷,家中藏书遭敌机轰炸多半毁于战火,其中不乏古籍善本及名家字画,祖传的《二十四史》亦葬身于火海之中,令吕宜园痛心疾首。后又因坚辞不就伪政府之职,携眷属流亡汝南路途中,颠沛流离,备尝艰辛,年幼的次子在贫病交加中死亡,他挥泪写下了《过新黄河》:“敌粟伤心未忍尝,西来故国任流亡。纵教饿死终不悔,到处青山是首阳。”铮铮铁骨,掷地有声。
在汝南百泉乡师任国文教员期间生活清贫,但其诗中仍不乏忧国忧民之作,如《题画菊》:“卷帘相对量肥瘦,魂断当年李易安。”《汝南见雪》:“大雪来今古,依然又汝南。先登怀李愬,高卧忆袁安。骨肉一家散,河山半壁残。不堪天际望,千里路迷漫。”
1957年以后,吕宜园因下放,诗词沉寂多年。上世纪80年代后诗兴再度大发,与几位劫后余生的白发老友鸿雁频传。晚年编有《听雨斋诗草》一册,当代国学大师、著名学者张中行先生看后击节赞叹,曾赋诗赞曰:“雅颂追工部,真行继率更。”赞颂吕宜园的诗词有杜甫的神韵,书法有欧阳询的遗风。
听雨绿城:闲适散淡方寸陋室著华章
(17岁时的吕宜园)
1987年的春天,郑州市花园路附近的省外文书店里,一位衣着普通的老者指着书架要买英文版的《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待接到书后竟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的朗读起来,而且居然是一口原汁原味的美式英语,令营业员和购书的众人甚为诧异。这位古稀之年的老者,就是晚年移居郑州的吕宜园。
吕宜园平反后,曾担任政协宁陵县第三届委员会委员、政协常委、政协河南省第五届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特约撰稿人等。移居郑州后,随遇而安的他将书房、客厅、卧室于一身的斗室取名为“听雨斋”,亲书一扁悬挂于陋室。吕宜园虽年逾九旬仍用放大镜一丝不苟的查阅《牛津英汉大辞典》及《说文解字》,埋头于故纸堆之中。曾发表《我与齐白石的一段交往》、《忆同窗好友樊粹庭》、《留美预校的体育运动》及《“神脚”涂心园》等回忆文章,文笔流畅,简约传神。樊粹庭的夫人常警惕女士写信道:“您把他给写活了!”其中《我与齐白石的一段交往》被改编为《君我两个人——记我与齐白石的一段交往》刊登在台湾《中央日报》长河副刊。
闲暇之余,吕宜园临池不辍,他的书法传统功底深厚,洒脱雄健,法度严谨,颇具松雪笔意,兼采二王及董、赵诸家之长,小篆则师法邓石如,其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并为书画爱好者所珍视。电视中若有重大的足球比赛或京剧名家名段演唱,仍是老人首选的节目。2001年11月24日吕宜园病逝于郑州,享年95岁。
吕宜园,向往革命,早年入党宣传进步思想;抗战时期,严词拒绝为日寇做事,誓死不进伪政府就职;和绘画大师齐白石先生过从甚密,被其收为弟子并得亲手所刻印章两枚;他博学多才,嗜书如命,沥心教育,一生风风雨雨历经沧桑九十五载。作为宁陵县第一位共产党员,他以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品格向往光明,他的生命,不仅在血气方刚时喷焰闪光,而且在壮志暮年中流霞溢彩。作为一位文武双全的学者,他以乐观豁达、热爱祖国和人民的精神博学广采,他的事业,是一团燃烧的火;他的生活,是一首优美的诗......